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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节 夜惊 ...


  •   空气凝固了。

      多铎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酒意和一种灼热的压抑,拂在雅若的额发上。他退后那半步,并没有带来安全,反而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张力拉满——他像一头审视着爪下猎物的猛兽,欣赏着她每一寸颤栗。

      雅若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听见内间达哲平稳悠长的呼吸。一门之隔,天堂与地狱。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也许漫长如一世纪。

      多铎终于有了动作。他极慢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玉佩。是一方素白的、毫无纹饰的丝帕。

      他捏着帕子的一角,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用那方丝帕,轻轻触了触雅若冰凉汗湿的额角,拭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或汗渍。他的指尖隔着薄绢,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脏了。” 他低声道,声音沙哑,目光却紧紧锁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透过这简单的动作,进行某种更隐秘的确认或抚触。

      雅若浑身僵硬,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她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酒气,混合着一种清冽的、类似雪松的冷香,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遥远战场的铁锈与风尘气息。这复杂的气息将她包裹,陌生,危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侵略性。

      他收回了手,将那方丝帕随意攥在掌心。帕子的一角,似乎沾染了极淡的一点她额际的香粉痕迹。

      “记住今晚。”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冰封之下,“记住你在哪儿,该在谁眼前。”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身影没入侧门的黑暗之中。门轴再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合拢。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压迫感骤然撤离。

      雅若像被抽走了全身骨头,软软地顺着炕沿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冷汗后知后觉地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轻轻磕碰,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却止不住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他走了。

      可他留下的恐惧、那句“我的百合”、那个拭汗的动作、那方沾染了她气息的丝帕……却像无数细密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缚,挣脱不得。

      内间传来达哲一声模糊的呓语,翻了个身。

      这细微的动静像一盆冰水,将雅若从濒临崩溃的边缘猛地拉回。她不能倒下。达哲就在这里,她必须撑住。

      她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扶着炕沿,艰难地站起来,双腿仍在发软。走到桌边,就着长明灯微弱的光,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盏冷透的茶水,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喉间的腥甜和恶心。

      她不能留在这里。这个房间,这个刚刚发生过一切的地方,让她窒息。

      轻轻推开连接外间的门,苏德和其木格和衣靠在榻上浅眠,听到动静立刻惊醒。“姑娘?” 苏德压低声音,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微微摇晃的身形,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住她。

      雅若摆摆手,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我没事……出去透口气,你们守着格格。”

      其木格想说什么,被苏德用眼神制止。苏德将一件外袍披在雅若肩上,低声道:“姑娘,当心些,院里夜凉。”

      雅若点点头,裹紧外袍,脚步虚浮地走出了正房。

      夜已深,豫郡王府的后院浸润在沉沉的黑暗与寂静里。廊下挂着几盏气死风灯,晕出昏黄模糊的光圈,反而衬得庭院深处的黑暗更加浓重。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汗湿的额发和脖颈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却也让她滚烫的头脑稍稍冷却。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慢慢走着,只想离那个房间远一些。廊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仿佛潜藏的鬼魅。这偌大的王府,亭台楼阁,重重院落,此刻在她眼中,不似荣华府邸,更像一座精美而冰冷的巨大牢笼。而她,是刚刚被送入笼中,便被猛兽盯上、在爪牙下走了一遭的囚鸟。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处小小的池塘边。池中睡莲闭合,水面倒映着疏朗的星光和廊灯的微光,破碎摇曳。她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恐惧渐渐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只是要她的身子,方才他有一万种方法得逞。可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用言语和眼神折磨她,最后……竟只是用一方帕子擦了擦她的额角?

      那声“我的百合”,温柔又残忍,像烙印,烫在她的灵魂上。

      还有他白日里,在婚礼喧嚣中,那转瞬即逝的疲惫与漠然……

      这个人,太复杂,太危险,像一团包裹在冰冷铠甲下的熊熊烈焰,靠近会被灼伤,远离……却又仿佛能感受到那火焰中心令人心悸的、毁灭般的吸引力与孤寂。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用力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她是来陪伴、保护达哲的,怎么能对那个给达哲带来失落、给她带来恐惧的男人,产生哪怕一丝一毫除了憎恶与畏惧之外的情绪?

      可是……如果只是憎恶和畏惧,为何此刻回想起他靠近时的气息和眼神,她的心脏除了恐惧的余悸,还会有一丝陌生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悸动与慌乱?

      “姑娘。”

      一个低柔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雅若猛地一惊,回头看去。是苏德,不知何时寻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

      “夜里风大,仔细着凉。” 苏德将灯放在石凳上,又将一件更厚的披风轻轻裹在雅若肩上,“您脸色很不好。”

      雅若看着她沉稳关切的眼睛,心中一酸,强撑的镇定几乎溃散。她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苏德,我……害怕。”

      苏德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姑娘,咱们已经进了这王府了。害怕没有用。这府里,比猛兽更可怕的,是人心。王爷他……” 她斟酌着词句,“心思深重,行事出人意表。他对您……是有些不同。但这‘不同’,在这深宅内院,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我知道。” 雅若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黑暗中起伏的屋脊轮廓,“就是因为知道,才更怕。我怕护不住格格,也怕……自己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姑娘不会的。” 苏德的语气肯定,“您心思清明,行事有度。只要记住自己的本分,守住该守的,其他的……顺势而为吧。在这地方,有时候,太过挣扎反抗,反而不是明智之举。”

      顺势而为……雅若咀嚼着这四个字。是指对多铎吗?难道要她屈服?不,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那位佟佳福晋……” 雅若想起柔远馆那碗“消暑饮子”。

      苏德神色一凝,低声道:“奴才打听过了。是王爷早年的屋里人,出身佟佳氏,虽非大族嫡支,但也在旗。入府早,颇有些体面,生养了一位小阿哥和一位小格格。如今又怀着身子。在福晋进门前,府里中馈,名义上是王爷乳母在管,实际……多半是她在拿主意。”

      果然。有子嗣,有根基,手握权柄,又怀有身孕。这样的侧室,对新进门的、年轻单纯的嫡福晋而言,是极大的威胁。而她雅若,作为达哲最亲近的“臂膀”,自然也是佟佳氏的眼中钉。

      “明日认亲,她必在场。” 苏德提醒,“姑娘万事小心,尤其……” 她欲言又止。

      “尤其什么?”

      苏德压低声音,几乎耳语:“王爷今日对您的特别‘嘱托’,怕是瞒不住。明日,她或许会借此发难,试探于您,也为……在福晋心里种下钉子。”

      雅若心头一凛。是了,多铎那“寸步不离,看顾周全”的吩咐,看似给她加了责任,何尝不是给了旁人攻讦她和离间她与达哲的借口?若佟佳氏暗示达哲,王爷如此看重雅若,是否别有深意?达哲会怎么想?

      一阵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这王府里的明枪暗箭,果然在她踏进来的第一刻,就已四面八方而来。

      “我明白了。” 雅若站起身,裹紧披风。夜风更凉,她的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层冰冷的锐利,“回去吧。格格夜里可能会醒。”

      回到正房外间,达哲依旧沉睡。雅若在炕榻上和衣躺下,闭上眼睛。身体疲惫到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多铎的眼神,佟佳氏的阴影,达哲依赖的脸,还有那枚被动过、系着死结的玉佩……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盘旋。

      她知道自己不能睡,必须保持警惕。可极度的疲惫还是如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

      蒙眬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百合谷,溪水潺潺,月光如练。忽然,一双深海般的眼睛出现在水面上,静静地凝视着她。她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喧闹的喜堂中央,多铎在她面前,缓缓低下头……

      “啊!” 她低呼一声,猛地惊醒。

      天光已微亮。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啼鸣。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她在这豫郡王府的第一场硬仗——认亲礼,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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