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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五节 晨昏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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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七月十六。晨。豫郡王府。
天光初透,豫郡王府已从新婚夜的沉寂中苏醒。下人们早早洒扫庭院,步履轻快中透着一种新朝伊始的谨慎。空气里残留着昨夜鞭炮的硝烟味,混合着晨露与草木清气。
雅若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在冷水敷面后已然绷紧。她换上了一身比昨日更素净的丁香色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根寻常的银簪。她必须让自己在今天这个场合,尽可能不起眼,却又不能失礼。
达哲也醒了,眼下也有些浮肿,是疲惫也是心绪不宁。苏德和其木格伺候她换上亲王福晋的常服,石青色缎面上绣着精致的团花,端庄却也稍显老成。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达哲有些不安地拉了拉袖口。
“格格,今日认亲,皆是王府亲眷长辈,格格只需依礼而行,少言多看,便不会出错。” 雅若一边为她整理项圈,一边低声嘱咐,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若有为难,奴才在一旁会提醒。”
达哲点点头,握住雅若的手:“雅若,幸好有你。”
辰时正,管事嬷嬷前来通传,王爷已在正堂。
正堂内,香案高设,气氛庄重。多铎已换下昨日吉服,着一身藏蓝色常服,坐在上首主位。他神色平静,甚至有些疏淡,指尖随意搭在椅臂上,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熟悉他如苏培盛者,才能察觉他今日比往日更沉默几分,周身的气场也更为冷冽。
下方左右,已按辈分亲疏坐了些人。多是多铎麾下得力的属下家眷、王府几位有头脸的嬷嬷,以及……坐在右侧上首的一位年轻妇人。
那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的旗袍,外罩一件淡紫比甲,发髻上簪着点翠珠花,容貌清秀,眉眼温婉,只是面色因有孕而略显苍白浮肿。她一手轻轻护在小腹,姿态娴静地坐着,目光低垂,正是侧福晋佟佳氏。
雅若扶着达哲踏入正堂的瞬间,便感觉到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探究的,审视的,好奇的,冷漠的。她垂着眼,却能清晰感知到那道来自右侧、温和却带着实质分量的目光——佟佳氏在看她。
“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达哲按着教导,上前向多铎行礼。
多铎“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起吧。这位是府里侧福晋佟佳氏,你见见。”
达哲转向佟佳氏,依礼道:“侧福晋安。”
佟佳氏忙扶着丫鬟的手欲起身还礼,被多铎抬手止了:“你身子重,坐着吧。” 佟佳氏便顺势坐下,对达哲柔柔一笑,声音也轻轻软软:“福晋快别多礼,奴才不敢当。昨日福晋大婚辛苦,本该奴才去给福晋请安,只是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晨起便有些不适,倒劳动福晋先来看奴才,真是罪过。”
她话说得谦卑周全,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却又点出自己“身子重”和“不适”,无形中便显出几分羸弱与需要被关照的特殊。达哲不知如何接这话,只讷讷道:“侧福晋客气了,当以身子为重。”
雅若立在达哲身后半步,心中警铃微作。佟佳氏果然如苏德所言,不是简单角色。这话里话外,既示了好,也立了威(我是有孕的侧室),更隐隐将昨日未来“请安”的失礼,轻描淡写地归咎于身体,让人无法责难。
接着,便是按着辈分,一一引见几位王府属官的家眷和管事嬷嬷。达哲只需点头受礼,或回以浅笑。雅若则需在心中快速记下每一张脸,对应的身份,以及他们行礼时细微的神态。
轮到一位姓陈的嬷嬷时,她是多铎乳母之一,在府中颇有体面。她向达哲行礼后,目光便自然落到达哲身后的雅若身上,笑着对多铎道:“王爷,这位便是福晋从科尔沁带来的雅若格格吧?瞧着真是个齐整稳重的孩子。昨日王爷还特意嘱咐,要格格‘寸步不离,看顾周全’福晋,可见是个极妥当的人儿。”
陈嬷嬷这话,像是随口一提的夸赞。可“王爷特意嘱咐”和“寸步不离”这几个字,在这安静的堂上,却显得格外清晰。
多铎搭在椅臂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皮未抬,只淡淡道:“嗯。”
佟佳氏原本温婉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雅若,这一次,打量得更仔细了些,唇边的笑意依旧柔和,却仿佛淡了一分。
达哲没听出什么,只当是寻常夸赞,还有些为雅若高兴,回头对雅若笑了笑。
雅若的心却沉了下去。陈嬷嬷是无心,还是受人暗示?这话表面抬举她,实则将她架在火上,更在佟佳氏心里扎了根刺——王爷对福晋带来的这个“臂膀”,果然不一般。
她上前半步,对着陈嬷嬷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声音清晰恭谨:“嬷嬷谬赞,奴才惶恐。奴才蒙福晋与大妃垂怜,得以随身侍奉。王爷嘱托,乃是体恤福晋新来,关怀备至。奴才唯有尽心竭力,侍奉好福晋,方不负王爷与福晋信重,亦不负科尔沁与大妃所托。”
她将“王爷嘱托”完全归于对福晋的关怀,将自己的职责拔高到“不负科尔沁所托”,既回应了夸赞,也撇清了自己,更再次强调了“侍奉福晋”这个唯一核心。言辞滴水不漏,姿态恭顺至极。
陈嬷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佟佳氏却轻轻开了口,声音依旧柔缓:“雅若格格真是知礼。福晋有你在身边,确是福气。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多铎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回雅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我听说格格是乌讷楚台吉的爱女,自幼也是娇养的。如今进了府,虽说是侍奉福晋,可到底与在科尔沁不同。府里规矩多,人事也杂,格格若有什么不惯的,或短了什么,尽管来跟我说。我虽不才,在府中日子久些,总归能帮衬一二。”
这番话,更厉害了。先是点明雅若“本是娇养的格格”,暗示她可能不服管教或不适应为奴为婢;再以“府中老人”自居,摆出关照新人的姿态,实则是在宣示她在这府中的资历与话语权;最后那句“尽管来跟我说”,更是隐隐有越过达哲,直接对雅若示好并划归势力范围的意味。
雅若心头凛然。佟佳氏这是要将她与达哲进行“切割”和“拉拢”双管齐下。若她应对不当,要么显得恃宠而骄(娇养),要么显得与嫡福晋不够一心(接受侧福晋的“关照”)。
她再次屈膝,垂首恭敬道:“侧福晋慈心,奴才感激不尽。奴才虽愚钝,也知既入王府,便当恪守府规,尽心本分。福晋仁厚,待奴才如姐妹,奴才已是万幸,不敢再有奢求。侧福晋如今身怀六甲,乃王府大喜,奴才更不敢以微末小事烦扰侧福晋静养。日后奴才若有行差踏错之处,但凭福晋与王爷教导,奴才绝无怨言。”
她将佟佳氏的“关照”推回,再次牢牢绑定达哲,并点出佟佳氏“身怀六甲”需要静养,合情合理地保持距离。最后将处置权归于“福晋与王爷”,既尊重了达哲,也未曾绕过王府真正的主人多铎,让佟佳氏无法再强行“关照”。
一番对答,不卑不亢,守住了立场,也未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堂上一时寂静。几位嬷嬷眼中露出讶异与欣赏。这乌讷楚格格,年纪虽小,应对竟是这般老练周全。
佟佳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着雅若低眉顺目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她没想到,这小丫头如此棘手。
一直沉默的多铎,此刻终于抬起眼。他的目光掠过神情有些紧绷的达哲,扫过神色温婉眸光微冷的佟佳氏,最后,落在了那个穿着丁香色衣裳、始终恭敬垂首的身影上。
她站得笔直,像一株风雨中柔韧的修竹。方才那番应对,清晰,有力,将他昨夜那句充满私心的“嘱托”,完全转化成了对福晋的公开关怀,将佟佳氏绵里藏针的“关照”轻轻挡回,更是四两拨千斤地,在这认亲的第一天,就当众划清了自己的界限和忠诚所向。
聪明。清醒。冷静得……让人恼火,也让人心悸。
他昨夜那番近乎恐吓的“标记”,那方沾染了她气息的丝帕,似乎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多少他期待的波澜。她依旧稳稳地站在达哲身后,做着那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臂膀”。
一股混合着挫败、焦躁,以及更深欣赏与占有欲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搅。他想要撕破她这副沉静的面具,想看到她惊慌失措,想看到她为自己流露真实情绪,无论是恨,是怕,还是……其他。
“行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堂上微微一肃。
他站起身,目光并未看任何人,只淡淡道:“福晋初来,诸多不熟。陈嬷嬷,你带福晋熟悉一下府中各处。佟佳氏,你身子不便,回去歇着吧。其余人,散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从侧门离开了正堂。玄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王爷离去,众人也便依次行礼告退。佟佳氏在丫鬟搀扶下起身,经过达哲和雅若身边时,脚步略顿,对达哲柔声道:“福晋日后若有闲暇,可来我那儿坐坐。” 又对雅若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格格也是。”
“谢侧福晋。” 达哲和雅若齐声应道。
看着佟佳氏离去的背影,达哲悄悄松了口气,拉着雅若的手小声道:“可算结束了……雅若,刚才多亏有你。”
雅若回握她的手,笑了笑,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佟佳氏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里藏着的冷意,陈嬷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还有多铎离去前那令人心悸的一瞥……都预示着,这王府的平静水面下,暗流只会越来越湍急。
而她,必须更警醒,更谨慎,才能在这漩涡中,护住达哲,也护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