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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同心结
第一节 港湾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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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十月初。盛京,豫郡王府。
秋风卷着落叶,在豫郡王府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嫁入王府三月有余,达哲像一株被移入名贵瓷盆的牡丹,努力适应着新的水土,可那份草原赋予的鲜活生气,终究在日复一日的规矩和人事中,悄悄黯淡了几分。
这日午后,达哲在暖阁里学看账本,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旧例条目,眉头不自觉地拧紧。嬷嬷的讲解恭敬却疏离,下头回事的管事言语周全却绵里藏针。她努力挺直背脊,学着额吉和雅若的样子应对,可那份力不从心的疲惫,还是从微蹙的眉心和偶尔的走神中泄露出来。
雅若静静地立在她身侧后方,目光沉静地掠过账册,将嬷嬷话语里的机锋、管事神态中的怠慢,一一收于眼底。她并不多言,只在达哲偶尔迟疑、或嬷嬷解释不清时,用最轻的声音,在达哲耳边提示一两句关窍,或递上一杯温度恰好的茶。
她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也像一根定海神针。有她在,达哲心里那点慌,便能勉强压住。
可雅若知道,这不够。达哲缺的不是聪明,是底气。而这底气,只有一个人能给。
多铎。
这位王府真正的主人,这三月来,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他极忙,常在前朝与兵部之间,回府多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来后院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来了,对达哲也是客气而疏淡,问几句起居,用一餐饭,便起身离开。他的目光很少在雅若身上停留,仿佛那夜洞房中危险的迫近与那句“我的百合”,只是她恍惚的梦境。
然而,府中下人的态度,佟佳氏那边似有若无的审视,还有达妍日渐沉默的侧影,都让雅若清楚地知道,那并非梦境。多铎的“无视”,比任何关注都更令人不安。它让达妍的“福晋”之位悬空,让所有窥伺的眼睛更加无所顾忌。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达哲在这精致的牢笼里,慢慢失去光彩。
她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达哲。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像野火燎原,烧尽了迟疑。可怎么做?她一个陪嫁侍女,有什么资格去置喙王爷对福晋的态度?
夜深了,达哲已在疲惫中沉沉睡去,眉心还带着未散去的轻愁。雅若为她掖好被角,吹熄了灯,只留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在墙角晕出暖黄的光圈。
她走到窗边,秋夜的寒气透过窗纸渗进来。远处,书房的方向,一点灯光顽强地亮着,在沉沉的夜幕下,像孤独的航标。
他还没睡。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猝然击中她。
去见他。
不是以被狩猎的惊鹿之姿,而是作为达哲的“臂膀”,去为她的格格,求一份应有的体面与安宁。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决绝、悲壮,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敢深究的、隐秘渴望的激流。她知道这有多冒险,深夜独自叩见亲王,于礼不合,若被人知晓,足以让她声名尽毁。可若不去,达哲怎么办?
赌一次。
为了达哲,也为了……心底那份日益沉重的、想要冲破这无形枷锁的冲动。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唤醒最警醒的阿古拉,低语几句。阿古拉瞬间白了脸,却咬着唇用力点头:“姑娘小心,奴婢在这儿守着。”
雅若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藕荷色旧衣,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绾起。她提起一盏光线昏暗的羊角灯,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推开房门,融入沉沉的夜色。
避开巡夜的护卫,穿过寂静的庭院,她的脚步轻而稳,只有紧握着灯杆的、微微汗湿的手心,泄露着内心的波澜。书房院落越来越近,那点灯火也越来越清晰,像黑暗中唯一的吸引,也像即将吞噬她的漩涡。
她在月洞门前停下,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光亮的雕花木门。然后,她轻轻放下羊角灯,从随身带来的小提篮里,端出一只青瓷盖碗——里面是她用小茶炉悄悄煨了半个时辰的百合莲子羹。汤羹温热,清甜的香气隐约透出。
这不是讨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开场白”。她总得有个理由,踏进这道门。
端着温热的瓷碗,她走到书房门前,没有叩门。她记得苏德曾无意中提过,王爷书房侧面的小门,夜里通常只是虚掩,方便亲随进出回话。
她试着,极轻地,推了推那扇小门。
“吱呀——”
一声细微的响动,门,竟真的开了一条缝隙。
暖黄的光晕,混合着书墨与一种清冽的冷香,从门内流淌出来。雅若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要夺路而逃。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端着那碗微烫的羹汤,侧身,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那片光明与未知。
书房很大,陈设简洁而冷硬。满墙的书架,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头堆积着高高的文书舆图。多铎背对着门,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一手按着太阳穴,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捻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竟没有察觉她的进入,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疆域,或是被更深的思绪缠绕。
雅若端着那碗羹,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叫“王爷”?似乎会惊扰他。放下便走?那她来做什么?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多铎仿佛感应到什么,按着额角的手微微一顿,缓缓转过了身。
四目,猝然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暖黄的烛光映着他深邃的眉眼,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是长期思虑与疲惫的痕迹。他身上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凌厉气势,在此刻被书房的宁静与疲惫软化了些许,却更显出一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压力。
他的目光,从她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脸,落到她手中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百合羹,再回到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了决绝、慌乱与一丝强作镇定的眼眸。
没有预想中的震怒,没有冰冷的质问。他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深夜捧羹闯入的不速之客,是真实,还是疲惫催生的幻影。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听不出情绪的平静:
“谁让你来的?”
“……还是,” 他目光扫过那碗羹,语气莫测,“你自己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