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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四节 和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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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十月中。盛京,豫郡王府。
自那夜书房对谈后,豫郡王府仿佛被一阵极柔和的风吹过,沉闷的空气松动了几分。
多铎来后院的次数勤了些,过问达哲起居时,语气虽依旧平淡,却会多停留片刻。他不再只是听,偶尔会问,甚至会指点一两句关窍。那指点简短直接,毫无温情脉脉,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总能“咔哒”一声,打开达哲苦思不得的锁。
达哲脸上的愁云,便在这寥寥数语中,一点点化开了。她看多铎的目光,敬畏依旧,却悄悄掺进了一点被照亮后的、懵懂的依赖和光亮。
雅若将这一切收在眼底,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试探着落下一点。他听进去了。他在用他力所能及的方式,履行那夜的承诺。她依旧谨守本分,可心里那堵高墙,对着他的那一面,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有温软的风,一丝丝渗进来。
这日午后,秋阳难得慷慨,将庭院晒得暖融融的。达哲看账看得眼涩,又被窗外明晃晃的天光勾着,便拉上雅若、其木格、苏德,并几个年纪相仿、性子活泼的侍女,到正院后头宽敞的庭院里散心。
晚桂甜香浮动。其木格笑嘻嘻掏出彩羽毽子:“这么好的日头,闷着多可惜!咱们踢会儿毽子松快松快!”
达哲眼睛一亮,立刻点头。苏德笑着摇头,吩咐小丫头们备好热茶点心。
毽子在女孩们中间飞旋起来。起初还拘着礼,几下之后便放开了。彩羽翻飞,裙裾轻扬,银铃脆响伴着少女们清凌凌的笑声,撞碎了庭院一贯的沉肃。达哲踢得脸颊绯红,额角见汗,眉眼弯弯,是许久不见的鲜活。
雅若起初只站在廊下笑看,被其木格和托娅一左一右拉进了圈子。她有些放不开,可那毽子像认得她,格外听话。她渐渐也投入进去,藕荷色的身影翩跹灵动,或足尖轻点,或膝侧微迎,或是一个轻盈的旋身,用足弓将险险坠地的毽子稳稳救起……她身姿轻巧得像只穿梭在秋光桂影里的蝶,每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美韵律。
她踢得不凶,可那份全然的、简单的快乐,从她微扬的唇角、发亮的眸子和每一次成功时那抹小小的、带着得意与松快的笑意里,满溢出来。阳光给她镀了层茸茸的金边,额际细小的汗珠晶莹闪烁,整个人干净明亮得像在发光。
这一刻,她不是“臂膀”,不是“奴婢”,不是“守护者”。她只是乌讷楚·雅若,一个在秋日暖阳下,和姐妹们玩着简单游戏,会笑、会流汗、会为一只毽子全神贯注的、娇憨灵动的十五岁少女。
多铎踏入月洞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他刚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清寒。本只是顺路。脚步却倏地定在门边。
隔着半个庭院,隔着彩羽与笑语,他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浅藕荷色钉住。
他见过她许多样子。惊惶的,沉静的,苍白的,含泪倔强的……却从未见过这般。
像春冰乍裂,底下活泼的春水潺潺而出。像敛了所有光的珍珠,偶然滚落,迸射出璀璨却不刺目的华彩。那娇俏灵动的生命力,那干净得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美好得耀眼,也……莫名让他心口发涩。
这鲜活快乐,与他无关。是阳光、是同伴、是那只简陋的毽子带给她的。而他带给她的,似乎总是另一面。
心头那处自书房夜便松动的地方,被重重一撞,震荡开一片陌生而汹涌的酸软。是震撼,是惊艳,是猝不及防被击中心脏的悸动,也是一丝清晰的、带着钝痛的领悟。
原来,剥开所有,真实的乌讷楚·雅若,是这样。
他静静看着,没有上前。看着她像只蝴蝶,在她的小小世界里翩跹,那笑容仿佛也点亮了这向来只有威严肃穆的庭院。
就在这时,那毽子被一个兴奋的小侍女踢得过高,失了准头,竟直直朝着月洞门——也就是多铎站立的方向——飞旋而来!
“哎呀!” 女孩们一阵轻呼。
毽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眼看就要砸在门框上,或是……砸中门外可能路过的人。
电光石火间,那道浅藕荷色的身影,几乎是本能地,从圈子里轻盈掠出,朝着毽子的方向急急追了两步。她跑得急,藕荷色的衣袂在身后扬起,像一片被风惊起的、柔软的云。气息微促,脸颊因剧烈的运动和突如其来的急切,染上了大片的、动人的红晕,如同雪白的宣纸上,不小心晕开了最娇艳的胭脂。额前几缕碎发被细汗濡湿,贴在光洁如玉的额角,闪着细碎的光。
在毽子即将坠地的刹那,她足尖灵巧地向上一勾——
“叮铃!”
毽子伴着一串清脆银铃声,被她足尖一垫,改变了方向,朝着门内高高飞起,划出一道惊险又漂亮的抛物线。
然而,她追得急,力道也用得急了。那毽子并未落回院内,而是越过月洞门矮矮的墙头,朝着门外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靛蓝色的挺拔身影,直直飞了过去!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女孩们,包括雅若,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门外。
只见门外那人,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抬手。
那来势稍急的彩羽毽子,便稳稳地、无声无息地,落入了他的掌心。修长的手指收拢,恰好握住了毽子底托,彩羽在他指缝间轻轻颤动,几片细软的绒毛,在秋阳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多铎垂眸,看了眼掌中犹带着女孩们欢快气息与温度的毽子,然后,缓缓抬起了眼。
目光,越过洞开的月洞门,越过一地碎金般的阳光和呆若木鸡的侍女们,精准地,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个僵在原地、满脸通红、微微张着唇喘息、额发汗湿、一双眸子因惊愕而睁得溜圆,宛如林间小鹿骤然撞见猎人的少女身上。
她显然跑得急了,胸口随着喘息轻轻起伏,勾勒出少女青涩而纤细的轮廓。阳光毫无保留地爱抚着她,将她颊上那层动人的红晕照得几乎透明,鼻尖和额际细密的汗珠,像撒了一层碎钻,亮晶晶的。唇瓣因微张着喘息,露出一点贝齿,泛着莹润的水色。整个人笼在秋日明亮的光晕里,鲜活,娇怯,带着运动后特有的、蓬勃生机,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与他目光的相撞,而流露出一种全然无助的慌乱。
那是一种与她平日沉静模样截然不同的、生动到了极致的美丽。像枝头颤巍巍承着露珠的初绽花朵,在风中不经意地展露出最娇嫩脆弱的模样,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多铎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握着毽子的手,指尖微微收紧。掌心那微不足道的、属于她的“痕迹”,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就这样握着毽子,站在门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审视或深沉,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几乎要将此刻的她镌刻入骨的力度。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侍女都吓得跪了下去,达哲也愣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门外。
只有雅若,还僵站着,与他目光相接。她看清了他眼底那片幽深的漩涡,那里翻涌着她全然陌生、却让她心尖发颤、几乎无法呼吸的情绪。脸上红晕一路蔓延至耳根脖颈,那片肌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又透出羞涩的粉。她想低头,想将自己藏起来,可身体像被那目光定住了,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剩下一双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慌与无措的眸子,惶然地回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簌簌轻颤。
时间,仿佛被秋阳凝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朵桂花悄然坠地的光景。
多铎终于动了。他握着那只彩羽毽子,抬步,缓缓走进了庭院。
他没有看跪了满地的侍女,也没有看愣神的达哲。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雅若。
他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混合着秋日清寒与独特松柏气息的影子里。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伸出手,将那只毽子,轻轻地,放回了她因无措而微微蜷起、僵在身侧的手心里。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汗湿微凉的掌心。
那一触,极轻,极快,像一片羽毛拂过,又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雅若浑身一颤,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猛地蜷起手指,将那毽子死死攥住,头也深深地埋了下去,只露出一段白得近乎透明、此刻却染满了动人绯红的后颈,和那对小巧的、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
多铎的目光,在她那截泛着诱人粉色的后颈和轻颤不止的、浓密如小扇的睫毛上,停留了深深的一瞬,眸色愈发幽暗深沉,仿佛酝酿着无声的风暴。
他没有说话。
只是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尚未褪尽的惊艳,有被触动的悸动,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眼前这幅画面永久珍藏的专注。
然后,他转过身,对仍愣着的达哲,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平淡语气说了句:“起吧。玩你们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转身,如来时一般,穿过月洞门,离开了。只是那离去的背影,比来时似乎更挺直,步履间,也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紧绷的力度。
直到那靛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庭院里凝固的空气,才“噗”一声,骤然松缓。
“吓、吓死我了……” 其木格拍着胸口,小声喃喃,腿还有些发软。
达哲也被苏德扶着,心有余悸,又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多铎离去的方向,又看向依旧深深低着头、死死攥着毽子、连脖颈都红透了的雅若。她脸上没有苍白,更多的是一种懵懂的茫然和隐约的不解。王爷刚才……好像有点奇怪?可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雅若的反应也怪怪的,脸怎么红成这样?是被吓坏了吗?
“雅若?” 达哲走上前,轻轻碰了碰雅若的手臂,触手一片滚烫,“你没事吧?脸好红,是不是跑急了?”
雅若被这触碰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红潮未退,眼神却有些涣散惊慌,像是从一场极深的梦境中被强行唤醒。她看着达妍关切的、不掺杂任何疑虑的眼睛,心头蓦地一酸,随即是更汹涌的、连她自己都完全陌生的慌乱与……一种隐约的、仿佛做错了事般的羞惭。
“没、没事,格格。” 她声音有些发哑,慌忙将紧贴在心口的毽子拿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物事,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我就是……就是跑得急了,有些喘。”
她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那笑容僵硬而飘忽,根本落不到实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讲道理地擂动着,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一阵阵往脸上涌。脸颊、耳根、脖颈,凡是暴露在外的肌肤,都烫得惊人。
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从未体验过。不是单纯的害怕——害怕不会让心尖发软,不会让呼吸发紧,不会让被他指尖擦过的掌心,到现在还残留着那种酥麻的战栗。也不是生气或委屈。
那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惊起的不是恐惧的浪花,而是滚烫的、混乱的、带着甜涩滋味的滔天波澜。他靠近时的气息,他凝视时的眼神,他指尖的温度……所有细节都在脑海中无限放大、重复,搅得她心神俱乱,方寸全失。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只知道,当他的目光那样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时,当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时,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间,仿佛静了音,褪了色,只剩下他,和那令人窒息的心跳。
“真没事?” 达哲还是有些担心,抬手想探她额头的温度。
雅若却像是被火燎到般,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开了。这个动作做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无措和懊恼。她怎么能躲开格格?
“奴才真的没事!” 她急急地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恳求,“就是……就是日头有些晒,奴才想进去喝口水,歇一歇。”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再被达哲这样干净关切的目光看着。那会让她心里那股陌生的、汹涌的、仿佛背叛了什么的罪恶感和慌乱,将她彻底淹没。
不等达哲再说什么,雅若匆匆对达妍福了福身,攥着那枚仿佛带着火星的毽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向廊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厢房的转角。
达哲站在原地,看着雅若几乎是逃离的背影,脸上的茫然更深了。她转头问苏德:“苏德,雅若她……是不是吓着了?王爷方才,也没说什么重话呀?”
苏德垂下眼,掩去眸中复杂的思绪,恭敬道:“许是跑得急了,又被王爷撞见嬉戏,有些羞臊吧。福晋别担心,姑娘歇歇就好。”
达哲“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那点隐约的异样,很快又被其木格试图重新活跃气氛的话语冲散了。庭院里,游戏没有再继续,但低低的说话声和偶尔的笑语又响了起来,只是比先前,终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而此刻,逃回厢房的雅若,背靠着紧闭的房门,滑坐在地上。
手中的毽子早已被汗浸得微湿。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枚彩羽,眼前却仿佛又浮现出他握住它时,修长的手指,和看向她时,那双深海般翻涌着无声风暴的眼睛。
心脏,依旧在失控地狂跳。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闭上眼,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无助地、轻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