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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五节 砥柱 ...


  •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王府覆成一片沉静肃穆的白。新人入府带来的那点微澜,似乎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表面一派宁和。

      然而,平静之下,人心却在微妙地浮动。

      王爷开始“按例”召幸新人。先是叶赫那拉氏,接着是两位包衣格格。虽不频繁,但足够规律,像是在履行某种必要的义务,也像是在无声地向所有人确认着王府女主人的“贤德”与男主人的“恩泽”。

      这份“恩泽”,最先感到压力与失落的,是达哲。

      她坐在暖阁里,手里捏着针线,却半晌没动一针。窗外传来小丫头们扫雪的嬉笑声,更衬得屋里寂静得让人心慌。其木格端上新沏的奶茶,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福晋,趁热用些吧?”

      达哲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椅位上。雅若被陈嬷嬷请去核对这个月各院的用度了。没有雅若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宽慰、分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惶恐,就像窗外化不开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是嫡福晋。她该大度,该欢喜王爷子嗣有望。姑姑哲哲也是这样教导她的。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这么难受?叶赫那拉氏年轻娇美,那两位包衣格格也温柔小意。王爷去她们院里时,会说些什么?会像偶尔对着雅若那样,露出那种……虽然沉默却专注的眼神吗?

      “其木格,” 达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说……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太无趣了?”

      “福晋!” 其木格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是中宫娘娘的亲侄女,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福晋,身份尊贵,又最是仁厚……”

      “身份……仁厚……” 达哲苦笑了一下,打断了侍女的话。这些,似乎都不是能让一个男人留下脚步的东西。她想起新婚时王爷的冷淡,想起这大半年来多是靠雅若才能维持的、相敬如宾的平静,心头那点凉意,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雅若回来了。

      她肩头还带着未拍净的雪沫,脸颊被寒气冻得微红,眼睛却清澈明亮。一进门,便察觉到达哲异常低落的情绪,和其木格惶急的眼神。

      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到达哲身边,接过其木格手中的茶壶,亲自为达哲斟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双手捧到她面前。

      “福晋,天冷,您的手有些凉,先暖暖。” 她的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达哲抬起眼,看着雅若沉静的面容,眼圈忽然一红,接过茶碗,却不喝,只是紧紧捧着,汲取那一点温度。“雅若,我……”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雅若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对一脸担忧的其木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先退下。待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她才轻声开口,语气是谈论事实般的平静:“福晋是在为王爷去新人院里的事烦心?”

      达哲被她如此直白地点破心事,脸上闪过一丝狼狈,却也没有否认,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茶碗。

      “福晋,” 雅若的声音更柔了些,像在哄一个不安的孩子,“您还记得咱们在科尔沁时,老台吉有好几位哈屯(夫人)吗?”

      达哲怔了怔,点点头。

      “那您记得,最受敬重、最能掌管事务、连老台吉都事事与之商议的,是哪一位?”

      “……是,是大哈屯。” 达哲迟疑道。大哈屯并非最年轻貌美,但处事公正,有决断,将偌大的部族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弟弟妹妹都敬她。

      “正是。” 雅若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地望着达哲,“大哈屯凭的,不是争抢,不是眼泪,而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额头,“是心胸,是智慧,是能帮台吉稳住后方、让他无后顾之忧的能耐。台吉敬她,信她,离不得她,这才是最要紧的。一时的宠爱,就像草原上的风,今天吹向东,明天吹向西,是靠不住的。”

      她握住达哲微凉的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达哲心坎上:“福晋,您是皇上指婚、娘娘亲许、王府玉牒上册的正经嫡福晋。您的尊贵,您的体面,是写在规矩里,刻在名分上的,谁也动摇不了分毫。王爷去新人那里,是规矩,是常理,更是王府开枝散叶的喜事。您越是从容,越是宽和,将一应事务料理得妥妥帖帖,王爷看在眼里,才会越发敬重您,觉得您有主母的大气和担当。”

      “可……” 达哲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心里难受……雅若,我看到她们,我就觉得自己没用……”

      “谁说您没用?” 雅若拿起帕子,轻轻为她拭泪,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鼓励般的娇嗔,“您看,王爷复爵后,府里迎来送往、宫中年节礼单、各院用度调度,哪一桩不是您拿的主意?叶赫那拉福晋的院子是谁定的?用度章程是谁批的?王爷的朝服吉服、四季衣物,又是谁在操心?没有您坐镇,这府里不知要乱成什么样。王爷能在前朝安心办差,不也有您在内宅辛苦支撑的一份功劳?”

      她一句句,将达哲这阵子做过、实则多是经她手处理好的事情,清晰地点出来,赋予其“主母之功”的意义。达哲听着,茫然的眼神渐渐聚拢了些光彩。

      “您现在要做的,不是自苦,而是让所有人都看到,您就是这豫郡王府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雅若的声音坚定起来,“王爷去新人处,是恩典。但王府真正的权柄、体面、乃至王爷的敬重,只在您手里。您稳住了,这王府的天就塌不了。那些新人,再有心思,也得在您的规矩下过日子。”

      她顿了顿,凑近些,压低声音,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而且,福晋,您得想着,您还没有小阿哥呢。这才是您最要紧的事,比什么都要紧。您是嫡福晋,您的儿子,才是王爷的嫡子,是这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您得养好身子,调理好心情,让王爷……多来您这儿。这才是长远之计,根本之道。”

      “小阿哥……” 达哲喃喃重复,脸上闪过一丝混合着羞涩、渴望与责任的复杂神色。雅若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被情绪困住的心结。是啊,她是嫡福晋,她会有嫡子,那才是她最大的依靠和未来。跟这个比起来,新人分去的那点注意,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看着达哲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豫郡王福晋”的责任感和微光,雅若心底悄悄松了口气,随即涌上的,是一丝淡淡的、连自己都未深究的疲惫。

      说服达哲,稳住大局,是她的责任,她必须做到,也做到了。

      可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白日里那些冷静理智的分析,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深处那一点细微的、冰凉的涩意。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她理解,甚至……支持。因为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符合王府的规矩。

      可她也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她会想起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掌心薄茧的触感,想起他偶尔落在她发顶的、笨拙的抚摸。然后,更清晰地想起,这些可能也会给予旁人。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激烈的痛苦,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钝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让她在温暖的被褥里,依然觉得手脚冰凉。

      她不会让自己沉溺在这种情绪里。第二天太阳升起,她依旧是那个沉稳、周全、永远知道该做什么的乌格格。她会更精心地打理达哲的饮食起居,悄悄向苏德打听王爷的喜好和动向,在“不经意”间,为达哲创造更多与王爷自然相处的机会。

      她甚至开始留意一些温和的、助孕的食补方子,通过陈嬷嬷,以“福晋体恤下人、赏赐羹汤”的名义,送到多铎的书房。不露痕迹,不求知晓。

      她把自己的心,和那些不合时宜的酸涩,一起锁进了最深处。展露在人前的,只有越发滴水不漏的恭谨,和完美到无可指摘的“懂事”。

      而她这份“过分”的懂事与平静,终于在某一天,彻底触动了那个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等待着某种反应的男人。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多铎在前院书房见了几位旗下大臣,议完事,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挥退下人,独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 他未睁眼。

      门开了,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杯盏轻轻放在书案上的声音,一股清冽的、带着药香的温热气息飘来。

      多铎睁开眼。

      雅若正将一盏淡黄色的汤水放在他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她今日穿了身浅碧色的夹袄,衬得肤白如雪,低眉顺目。

      “王爷,陈嬷嬷说您议事劳神,让厨房炖了川贝雪梨汤,最是润肺清心。您趁热用些。” 她声音平稳,说完便后退一步,垂手侍立,等待吩咐。

      多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看到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再落到那盏冒着热气的汤水上。

      这不是她第一次送东西来。最近,她总会以各种合情合理的名义,送来些汤水、点心,或更换的笔墨纸砚。每一次,都恰到好处,每一次,都无可挑剔。

      可就是这份“无可挑剔”,让他心头那股憋了许久的、混合着烦躁与某种渴求的情绪,突然窜了上来。

      他想要看到她脸上出现裂痕。想要看到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为他泛起波澜。哪怕只是一丝慌乱,一点委屈,甚至是一点点……属于少女的嫉妒。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审视的锐利:“这汤,是你炖的?”

      雅若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答道:“回王爷,是陈嬷嬷吩咐小厨房炖的。奴才只是送来。”

      “是么。” 多铎端起那盏温热的汤,却不喝,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细腻的瓷壁,目光却依旧锁着她,“叶赫那拉氏前几日也说身子不适,咳了几声。这汤,倒也适合她。”

      话音落下,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雅若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但也仅仅是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他深邃莫测的视线,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平稳恭顺:“王爷体恤。若叶赫那拉福晋需要,奴才这便去告诉陈嬷嬷,让小厨房再炖一盅送去。”

      她答得滴水不漏,甚至主动将“体恤”的功劳推给了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多铎看着这样无懈可击的她,胸口那股邪火非但没灭,反而“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他猛地将手中的汤盏往书案上重重一顿!

      “哐当”一声脆响,汤汁溅出少许,濡湿了摊开的公文。

      雅若浑身一震,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了一丝清晰的惊愕和惶惑。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桌上狼藉的汤水和公文,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多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失控至此。看着她瞬间苍白的小脸和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他心头那点因她“过分懂事”而起的怒火,瞬间被更汹涌的、混合着心疼、懊悔和一种终于看到“破绽”的复杂情绪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她微微发抖的肩膀,和那双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盛满了无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刺伤般神情的眼睛。

      够了。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完美面具下的裂痕。看到了她并非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冷淡,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命令:“公文污了。收拾干净。汤……撤了吧。”

      雅若依旧僵在原地,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神。

      “听见没有?” 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嗻。” 雅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地应了一声。她快步上前,用袖子慌乱地去擦拭桌上的汤渍,手指冰冷,动作却异常迅速。收拾完狼藉,她端起那盏几乎没动过的汤,低着头,飞快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多铎靠在椅背里,听着她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抬手按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汤盏的温度,和更早之前,她指尖冰凉的触感。

      他看着桌上被迅速擦干、只留下一小块不明显水渍的公文,又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胸口那股躁意,不知何时,已化为了更沉重、更无处着落的窒闷。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反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来。

      窗外的雪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将书房映得一片清冷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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