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第九章 新枝 第一节 破冰 ...


  •   书房那场摔盏风波后,雅若变得更加沉静,也越发忙碌。她将多铎那瞬间爆发的无名火,连同自己心里那点被刺破的、冰凉的涩意,一起深深地压进心底。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任何私人情绪,她需要一个更清晰、更明确的目标来稳住心神,撑住这个家。

      这个目标,就是达哲。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达哲的嫡福晋之位,是她雅若,乃至整个科尔沁陪嫁阵营在这王府里安身立命的根本。达哲稳,她们才能稳。达哲若倒了,或是彻底失了王爷的心,那她们这些依附于达哲的人,下场绝不会比那些无根的浮萍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达哲是她的姊妹,是她在深宅之中唯一的温暖与牵绊。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达哲在彷徨、怯懦和自我怀疑中,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推开。

      腊月二十三,小年。宫中照例有宴,多铎赴宴归来时,已近亥时。他今日在宴上被皇太极当众夸赞旗务整饬有力,心中畅快,多饮了几杯,带着微醺的醉意和难得的松快回到府中。

      按规矩,也按此刻心绪,他自然该去正院。苏德提着灯在前头引路,一行人踏着清冷的月色和廊下未化的残雪,往正院方向去。

      消息比人更早一步传到正院。达哲正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看着一份礼单,闻报“王爷从宫里回来了,瞧着吃了酒,正往这边来”,手一抖,礼单飘落在地。

      “王爷……来了?” 她站起身,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是惊慌,而非喜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因为连日心绪不宁而有些干燥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半旧的家常藕荷色旗袍,一种混合着自卑、惶恐和莫名委屈的情绪攫住了她。

      他喝醉了?是了,今日宫宴,叶赫那拉氏的阿玛也在席上吧?他会不会是见了她家人,又想起了新人?自己这副憔悴模样,怎么能和那些鲜妍明媚的新人比?他此刻过来,是例行公事,还是……酒后走错了路?

      无数混乱的念头冲进脑海,让她几乎窒息。在苏德的声音已在院门外响起,丫鬟打起帘子禀报“王爷到”的瞬间,达哲做出了一个让她事后追悔莫及、却在当时觉得是唯一出路的决定——

      她猛地侧身躺到炕上,拉过锦被盖住自己,声音带着颤抖,对其木格急道:“就说……就说我身子忽然不适,已经歇下了!快!”

      其木格惊得魂飞魄散:“福晋!这可使不得!王爷他……”

      “快去!” 达哲将脸埋进被子,声音已带了哭腔。

      其木格无法,只得白着脸,战战兢兢地迎到门口,对着已踏进院门的多铎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王爷恕罪!福晋……福晋身子忽然不适,已经歇下了……”

      多铎的脚步,在清冷的月光和灯笼的光晕交界处,倏然停住。

      脸上那点因酒意和宫宴喜悦而生的暖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被寒夜的风一吹,只剩下冰冷的棱角。他深邃的目光掠过跪地发抖的其木格,落在那扇透着微弱光亮的、紧闭的正房门扉上,停留了足足有数息之久。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周身那股微醺的、松快的气息,瞬间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后,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离开了正院。方向,赫然是“听雪斋”。

      其木格瘫软在地,冷汗涔涔。

      消息如同冬夜的寒流,迅速席卷了正院的每个角落。达哲在听到其木格带着哭腔的回报后,整个人如坠冰窖,呆坐了半晌,忽然扑在炕桌上,压抑地、绝望地痛哭起来。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她把王爷的“到来”,亲手变成了“离开”。

      雅若闻讯赶来时,达哲已哭得几乎脱力,钗环散乱,眼睛红肿,仿佛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兰花。

      其木格像看到救星,语无伦次地叙述了经过。雅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沉冷的了然。她走到达哲身边,没有像往常那样温言安慰,而是伸手,用了几分力道,将达哲从炕桌上扶起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福晋,” 雅若的声音在压抑的哭泣声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冷硬,“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

      达哲泪眼朦胧地抬头,对上雅若沉静如水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让她心慌的清醒。

      “您把自己关在院里,自怨自艾,然后,把王爷也关在了门外。” 雅若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割开达哲自欺的伪装,“您以为您躲开了尴尬,保全了颜面?不,您是把王爷的颜面,和您自己嫡福晋的尊严,一起扔在了地上,还任由人踩了过去。”

      达哲浑身一颤,脸色惨白。

      “您觉得委屈?觉得王爷冷落了您?” 雅若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可您给过王爷机会吗?王爷今日在宫中得了脸,心里高兴,他第一个想来见的是谁?是您!他是想和自己的嫡福晋分享这份荣耀!可您呢?您用‘身子不适’四个字,把他的高兴,他的看重,全都打了回去!您让他怎么想?让他觉得,他的嫡福晋,不愿见他,不稀罕他的喜悦!”

      “不是的……我没有……” 达哲慌乱地摇头,泪水涟涟。

      “可您就是这么做的!” 雅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福晋,您醒醒吧!这王府里,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除了您!因为您是皇上指婚、玉牒上册的嫡福晋!可这个位置,不是让您躲在这里哭的!是要您站起来,去争,去守的!”

      她握住达哲冰凉颤抖的手,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您看看叶赫那拉氏,看看那些新人!她们为什么敢?因为她们看到,王爷的嫡福晋,是个只会躲着哭的懦弱之人!您越退,她们就越进!等到有一天,王爷的心、王府的权,都被别人占满了,您这个嫡福晋,还剩下什么?一个空荡荡的名分,和满院的冷清吗?!”

      达哲被这连番的重话砸得头晕目眩,却也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雅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

      “我……我该怎么办?” 她抓住雅若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雅若,帮帮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看着达哲眼中终于燃起的、哪怕微弱却真实的求生欲和悔意,雅若心中那口气终于松了些。她缓下语气,但目光依旧坚定。

      “首先,把这眼泪擦了。” 她拿过温热的帕子,不容分说地替达哲擦脸,动作细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王爷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其次,把这身衣服换了。”

      她转身,径直打开达哲的衣柜,手指快速而准确地掠过那些颜色过于老成或样式守旧的衣裳,最终挑出一套她早就留意到、却从未见达哲穿过的衣裙——一件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配着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综裙。颜色鲜亮却不艳俗,花纹精致而不逾制,将少女的娇俏与福晋的端庄完美结合。

      “穿这个。” 雅若将衣裳放到达哲面前,又打开妆奁,拣出几样鲜亮却不夸张的首饰——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一对翡翠滴水耳坠,一枚羊脂玉平安扣压襟。

      “可是……这颜色是不是太鲜亮了?首饰也……” 达哲有些迟疑,她习惯了自己那套“稳重”的打扮。

      “要的就是鲜亮。” 雅若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王爷刚从宫里热闹处回来,难道还想再看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您年纪正好,就该穿得鲜亮些。别忘了,您是嫡福晋,但首先,您是他的福晋,是个正当韶华的女子。”

      她不再多言,亲自上手,帮达哲换上衣裙,重新梳头匀面。当最后一支蝴蝶簪斜插入鬓,镜中出现的人,让达哲自己都愣了一瞬。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脸颊因方才的激动和哭泣还带着薄红,在海棠红的映衬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娇艳与生气,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此刻也因下了决心而显得明亮了许多。

      “其木格,” 雅若转身吩咐,“去前头打听清楚,王爷是不是在听雪斋?若是,设法递个话,不必惊动王爷,只告诉叶赫那拉福晋跟前的妥当人,就说……王爷今日饮了酒,怕夜里口渴,福晋惦记着,让小厨房备了醒酒温胃的羹汤,请叶赫那拉福晋费心,提醒王爷用一些。”

      其木格虽不解,但见雅若神色笃定,连忙应下跑去。

      “雅若,你这是……” 达哲更不解了。

      “您把王爷推出去,现在就得用更周全、更大度的方式,把台阶递到王爷脚下,也把‘贤惠’的名声做实。” 雅若低声解释,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您亲自送汤,显得刻意,也落了争宠的下乘。让新人提醒王爷,既全了您的关切之心,又彰显了您嫡福晋的大度,不妒不忌,还体恤新人。王爷听了,心里自然有一本账。最重要的是——”

      她看着达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能提醒王爷,该回正院了。叶赫那拉氏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不能久留醉酒的主子,伺候用了汤,自然会劝王爷安歇。而王爷,听了您这份‘惦记’,心里那点不快,多少会散去些。这时,您再出现……”

      她没说完,但达哲已经懂了。她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又看看眼前这个目光沉静、算无遗策的雅若,心中那点慌乱和绝望,渐渐被一股新生的勇气和暖流取代。她握住雅若的手,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我去等。”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听雪斋里,叶赫那拉氏正小心翼翼地伺候多铎用了一碗醒酒汤。她自然听到了丫鬟悄悄递进来的、来自正院福晋的“惦记”,心中虽有些酸涩,却更知轻重。见王爷神色沉郁,酒意稍解,便柔声劝道:“王爷,夜深了,您今日劳碌,又饮了酒,不如早些安歇吧?福晋那边还惦记着您呢。”

      多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看不出情绪。正院的“惦记”和眼前新人的“劝归”,像两股微妙的力道,在他心头拉扯。那股被拒之门外的郁气仍在,但正院那盏始终未熄的灯,和这份恰到好处、不露痕迹的关切,又像一根细丝,牵动着什么。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坐了片刻,他忽然起身,朝外走去。

      “王爷?” 叶赫那拉氏一怔。

      “你歇着吧。” 多铎丢下这句话,身影已没入门外寒冷的夜色中。

      他没有坐轿,只带着苏德,踏着积雪,慢慢往回走。脚步有些迟滞,酒意未散,心绪纷杂。走到通往正院和书房的分岔路口,他停下了。

      正院的方向,还亮着灯。在浓黑的夜色和皑皑白雪映衬下,那一点晕黄的光,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固执。

      他想起宫宴上的得意,想起被拒之门外的冰冷,也想起那碗恰到好处被提及的醒酒汤,和新人那句“福晋还惦记着”。

      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苏德都觉得寒气透骨时,多铎终于迈开了脚步。

      方向,是正院。

      苏德连忙提灯跟上,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正院里,达哲按照雅若的吩咐,没有在门口苦等,而是坐在暖阁的灯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外间传来熟悉的、略重的脚步声,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慌忙站起,又强迫自己坐下,手指紧紧攥住了书页。

      帘子被打起,多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灯下那个身影。海棠红的衣裳,衬得她肤光如雪,发髻上的蝴蝶簪颤巍巍的,在灯光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她抬起头看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躲闪,只有清晰的紧张,和一丝被努力压下去的、湿漉漉的委屈与期待。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在等他。这个认知,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老成、眼神躲闪的嫡福晋重叠又分离,带来一种陌生的冲击。

      多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息,没说话,径自走到暖炕边坐下,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和酒意。

      达哲深吸一口气,按着雅若教的话,尽量让声音平稳,却还是带了一丝微颤:“王爷回来了。臣妾……臣妾让人备了热水,您可要擦把脸,解解乏?”

      多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达哲连忙亲自拧了热帕子递过去。多铎接过,覆在脸上,温热的湿意驱散了一些寒冷和烦躁。他放下帕子,看到达哲还捧着茶站在一旁,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正悄悄看着他,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努力站得笔直。

      “你也坐。”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达哲依言,在炕桌另一侧小心坐下。两人之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冬天的沉默。

      “身子……好些了?” 多铎忽然问,目光落在她脸上。

      达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手指蜷缩起来。她知道,这个问题来了。她想起雅若说的“坦诚”,心一横,抬起头,看着多铎的眼睛,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说:“臣妾……臣妾方才没有身子不适。是臣妾……是臣妾糊涂,犯了傻,心里怕,才说了谎。请王爷责罚。”

      她说完,立刻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等待着雷霆之怒。

      多铎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还是用这样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他预想中的狡辩、掩饰,或者继续的哭泣,都没有。只有一句“心里怕,犯了傻”。

      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鲜亮衣裳、却吓得发抖、老实认错的“嫡福晋”,多铎心里那点郁结的怒气,忽然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怕?怕什么?怕他?还是怕那些新人?

      他没再追问。只是觉得累,酒意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达哲捕捉到了。她想起雅若的叮嘱,连忙起身:“王爷可是头疼?臣妾……臣妾帮您按按吧?从前在家时,额娘头疼,臣妾常帮着按,额娘说还挺舒服的。” 她说着,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讨好。

      多铎抬眼看了看她,没拒绝。

      达翠心中一喜,连忙绕到他身后,回忆着小时候给额娘按摩的手法,将微凉的手指贴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她的力道很轻,有些生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柔软的、小心翼翼的专注。

      多铎闭上眼,感受着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按压,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的甜暖气息。书房里的冰冷,宫宴上的喧嚣,被拒之门外的恼怒,似乎都在这寂静的暖阁里,在这生疏却温柔的按压下,渐渐远去。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夜晚。不是在这座王府,而是在更久远的记忆里。那时,额娘还在……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孤寂,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靠向了身后的力量。

      达哲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心中怦怦直跳,手上却更加轻柔仔细。她看着男人闭合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这是她的丈夫,是大清尊贵的豫郡王,可此刻,他闭着眼,微微靠着她,显得那么……真实,甚至有些脆弱。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疼惜、责任和某种隐秘渴望的情绪,在她心底悄悄滋生。她不再只是“怕”他,她开始“想要”靠近他,温暖他。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暖阁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她轻缓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多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低不可闻:“……歇吧。”

      达哲的手一顿,心跳如擂鼓。她轻轻应了声:“……是。”

      这一夜,正院的灯,亮到了很晚,很晚。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覆盖了先前所有的足迹,也仿佛掩去了这个冬夜里,一些细微的、却至关重要的裂痕与转变。

      而在正院不远处的厢房里,雅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正院那许久未熄的温暖灯火,直到它终于缓缓熄灭,融入无边的雪夜。

      她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那枚藏在袖中的金戒指,硌得掌心生疼,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着她的力量。

      风很大,雪很冷。

      但有些冰封的河道,似乎终于被暖流撼动,传来了第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