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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出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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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去年草原边陲,战事未平,南方又遭疫患洪灾,赈灾粮草、军需饷银接连挪用,国库日渐空虚,连宫中人的月例都已悄悄缩减三成。
依制,国库充盈与否本属朝堂政务,然此番亏空已波及宗室俸禄、后宫用度,大臣们或提议加征农税,或主张削减边军,争论不休却无半分可行之策,农税已重,再加恐生民怨,边军若减,边境危在旦夕。
一些支持楚王的朝臣,曾几番谏言节流,却因触及宗亲贵胄利益,多遭排挤弹劾。填补国库之困,顿时成为了朝堂一个重大困疾。
解决之策虽还未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事情再怎么变,都会有个结果。
国库亏空牵涉甚广,上至边军饷银、下至宫妃月例,而宗亲贵第夫人,更是常年耗费奢靡,胭脂水粉、珠翠香膏皆是重金购置,其间关联的利益链条盘根错节,胭脂坊多有宗亲入股,贵妇用度更是关乎家族体面。
要想从这一块开辟财源,不仅要承受宗亲贵胄的压力,还要规避后宫干政的非议,自身更需拿出周全之策,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弹劾。
此时大臣无计可施,几位皇子年幼、郡王避嫌,能让皇帝做出决策的,只有懿贵妃。
她深得帝宠,又暗中打理过宫中年用采买,深知贵妇圈奢靡之状,若她有意推动变革,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公然与她抗衡。
入夏之时,户部便已奏请过皇帝,尽快议定填补国库之法,嘉兴帝在御书房召见懿贵妃,后宫干政本为大忌,然帝宠特批,许其入内回话,就开源之策询问她有何可用之策。
然得到的回答是“此事关乎国本与宗亲颜面,妾身为女子,不敢擅答,请陛下容妾细察奢靡用度、核算税额轻重,再行回禀”。
听得此消息的众人,很快就了猜到,她这是并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从宗亲贵胄口中夺利,决非一件易事,弄不好就会被扣上后宫干政苛待宗亲的罪名。
因此大家都在等,看这位宠妃的最终盘算:是坚持推行新税,还是屈于宗亲压力,胡谏一个无关痛痒的节流之法,为各方势力留有余地。
六月初六,皇帝正式下旨,宣布推行胭脂税,由忠直御史广宣。
新税规定,凡宗室贵胄后宫妃嫔、大臣夫人所用胭脂水粉,香膏珠翠等奢靡之物,皆征一成五税额,由内务府协同户部督办;而针对宗亲入股的胭脂坊,许以三成税额减免,捐税逾万两者,可由皇帝亲赐“淑德夫人”诰命。
此策一出,众人哗然,谁也没想到,懿贵妃竟真的敢动宗亲贵胄的体面钱,更没想到,她会给出这般恩威并施的配套之法。
只是以前,从未有过向女子奢靡之物征税的先例,众人推测对策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了这样的组合之策。
不过懿贵妃这征税减免,外加诰命的深意,大家很快就体会了出来。胭脂税看似针对贵妇,实则税额仅取一成五,对宗亲贵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并不会真正影响其用度;而胭脂坊的三成减免,保住了宗亲的核心利益,诰命赏赐又满足了其虚荣之心,可谓既取利又留面。
懿贵妃并非强硬施压,而是以柔克刚,她不直接对抗宗亲,却通过利益绑定让其无法坚决反对;她不回避后宫干政的非议,却以填补国库、惠及边军的大义,占据道德高地,让弹劾者无从下手。
关键是宗亲若坚决反对,不仅会落得贪奢忘国的骂名,还会错失诰命恩典与坊税减免,权衡之下,自然不愿公然抵触。
但是从下旨推行到正式开征,只有十来天的时间。宗亲贵胄尚未串通一气形成反对之势,内务府与户部已联合拟定细则,胭脂坊主因有减免之利率先响应,贵妇们虽有微词,却无人愿做第一个公然抗旨的出头鸟。
其实推行新税最大的缺陷,就是阻力太大,容易引发宗亲反弹,懿贵妃在细察数日制定策略时,首要考虑避免的就是这个。
虽然最终方案里,皇帝因太后说情,将税率从一成八降至一成五,但大的格局,总算没变,最终也达到了懿贵妃想要的效果。
这主要归功于她的策略确实周全,既照顾了核心利益,又给出了台阶,既彰显了大义,又避免了硬刚,让宗亲贵胄无从反驳。
这一次的胭脂税推行,还远做不到填补所有国库亏空,亏空过大,完全填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是多年来最顺利、最无风波的一次开源之举。
懿贵妃的目标是解决当前困疾,楚王今还未封储,她没指望献什么更大计策,填满国库,因此没有采取什么强硬方式,她现在只想改变“只敢征农税、不敢碰权贵”的旧弊,打破宗亲贵胄奢靡无度,却无需纳税的惯例,促使国库不至于亏空无银可出。
胭脂税推行一个月,可谓十分顺利,前朝后宫及宫外,都没起什么很大议声,这让嘉兴帝很满意。他原以为懿贵妃是恃宠而骄,想借此机强硬推行引发宗亲反弹,现在看她行事圆融、思虑周全,既开辟了财源,又未引发大乱,心里自然欢喜。
七月已过,八月来到,司礼各部开始准备千秋宴宗亲朝贺,以及庆王和傅赐鸢出使邦国之事。
宗亲贵胄中虽仍有微词,但因税额未伤根本,部分人还得了诰命恩典,皆按时入宫朝贺;后宫之中,妃嫔们虽因用度征税略有抱怨,却也因国库渐充,月例有望恢复而不敢多言。
商贵妃因着被幽禁,未如往年得权主持参加千秋宴,而敬妃则得了皇帝特许,陪同懿贵妃一起接待宗亲夫人,其待遇与权势已隐隐凌驾于其他妃嫔之上,成为后宫中无人敢小觑的实权人物。
......
八月初,庆王出使的旨意,颁下第三日,京郊的风,就带上了凉意。
虎林营的兵卫,已在城外校场集结,玄色甲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傅赐鸢则在府上,站在窗台前,指尖正摩挲着佩剑穗子,那穗子是雁岁慈亲手编的,青蓝丝线缠了暗纹,此刻在风里轻轻晃着。
雁岁慈一袭素色披风,未带随从,只孤身站在府门外,指尖攥着披风系带,他算着傅赐鸢今夜该在府中整理行装,明日便要随庆王出使邦国,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风眠见是他,忙躬身行礼:“公子,殿帅吩咐过,若你来,直接引你去书房。”
雁岁慈点头,跟着穿过庭院。
府中格外安静,唯有廊下铜铃,偶尔轻响,衬得夜愈发沉。
行至书房外,他便听见里面传来翻动纸张声响,抬手刚要叩门,门却先一步从内拉开。
傅赐鸢一身赤红常服,发束戴冠,见他站在门外,眸中先是讶异,随即顿化为柔色:“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夜风寒冷,怎么不多带个人?”
说着便伸手,将他肩上的披风,拉着紧了紧。
雁岁慈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案上堆放的文书与地图,心中一沉:“都收拾妥当了?”
“差不多了。”傅赐鸢给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明日卯时便要随庆王出发,行程紧得很。你这时过来,是有话要跟我说?”
雁岁慈捧着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却压不住心底不安:“陛下让你随庆王出使,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凶险?”
傅赐鸢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陛下明着是让我护庆王安全,实是想调走殿前司和虎林营,他要逼太后动手,总得给对方留些机会。庆王是太后的命根子,这一路,太后的人绝不会安分。”
“我就是怕这个。”雁岁慈抬眸,眼底尽是藏不住的担忧,那担忧不似平日般带着算计,满是纯粹的牵挂,“庆王若在途中出事,陛下正好将罪名扣在太后头上;可若是你出事......”
他话未说完,喉间便有些发紧,他不敢想,傅赐鸢若有闪失,这京都棋局,他还能撑多久,他自己,又能撑多久。
傅赐鸢看着他泛红眼尾,心中一软,伸手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手微凉,他便用掌心细细暖着:“我知道你担心,但我既然敢接下这差事,便有法子护住自己。太后想动庆王,总得顾忌我虎林营的兵卫,他们不会轻易出手,最多是暗中试探。”
“试探也可能要命,”雁岁慈反握住他的手,“你别忘了,封名禄的事还没了结,皇太后若派人在途中作祟,防不胜防。阿鸢,我不要你立什么功,我只要你活着回来。”
这话直白得,不含一丝掩饰,傅赐鸢心中一震,抬眸看向他,昏黄烛火,映在他脸上,平日里冷静锐利的眼神,此刻满是脆弱。
他喉结滚动,声音郑重:“我答应你,不会让自己出事。”
雁岁慈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稍稍安定,却仍忍不住叮嘱:“途中若遇异常,别硬拼。虎林营的兵卫虽被调走大半,但你手中仍有令牌,实在不行,便先弃了庆王,陛下要的是太后的罪证,不是庆王的命,更不是你的命。”
“我明白。”傅赐鸢点头,话锋一转,语气却沉了下来,“倒是你,我不在京都,万事要小心。陛下要借千秋宴扳倒太后,这场宴会上,必定是刀光剑影。太后若察觉不对,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对你下手,你知晓蝎子之事,又与楚王走得近,早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雁岁慈垂眸,指尖摩挲着他手背:“我知道,太后的戚氏党羽遍布朝堂,皇后虽被禁足,锦衣卫的旧部仍在,这场宴会上,他们定会有所动作。我跟沈姑娘届时会互相照应。”
“但你们终究无兵,遇上刀光难应付。”傅赐鸢眉头微蹙,不放心,“我已给虎林营的副将留了密信,若京都有异动,他会暗中护你。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逞强。”
雁岁慈抬眸,看着他紧绷下颌,心中涌起暖意,语气酸涩:“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还等着......”
他话未说完,便停住了,他想说,还等着他回来,等着他们能卸下这满身算计,过些安稳日子,可这话在这权谋漩涡中,却显得太过奢侈。
傅赐鸢上前一步,轻轻将他揽进怀里,他的身子很轻,在他怀中微微发颤,傅赐鸢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沙哑:“我答应你的事,从来不会食言。千秋宴再乱,你护好自己,不要沾半分风险。”
雁岁慈指尖,攥紧了锦袍衣角,他从不信天命,却在此刻怕了,怕沿途伏兵,怕京中暗箭,更怕这一别,就成了永诀。
两人沉默了片刻,夜渐渐深了,雁岁慈知道自己该走了,却迟迟不愿起身,他怕这一转身,便是生离死别。
傅赐鸢看出他的不舍,却也知道不能留他太久:“夜已深,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雁岁慈站起身,拢了拢披风,“你还有行装要整理,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罢,他不再回头,快步走出书房。
廊下铜铃轻响,像是在为他送行,也好似在为这即将到来的危局,敲响警钟。
傅赐鸢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眸色渐沉。
他知道,这一路凶险,而这千秋宴更是杀机四伏,但他必须活着回来,不仅为了扳倒太后,为了这大明安稳,更为了那个在夜风中牵挂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