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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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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里一阵剑拔弩张,大队长刚打算去叫梅锦华来,一直站在门口的她直接走了进来。
她双手紧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指尖泛白,眼神却非常镇定,“你们怕担责任,我理解。”她先退一步,说得很委屈,“可我妈要是真的病在床上快不行了,你们今天不让我走,就是以后我想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这话一说,屋里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停下来了,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梅锦华身上。
江建国皱着眉,拍了拍桌子:“你这电报可疑得很,现在谁家能随便打电报?我们得查清楚。”
“查清楚,查清楚再说!”另一个干部立刻附和。这场面,很显然他们都想拖,拖得越久越不用担责。
梅锦华站在门口,衣角被她抓得很紧,抬起眼,看着那几张互相推诿的脸,挤出两滴眼泪:“如果我走不成,我娘真是要有个三长两短——”她停顿了一下抬手抹了抹眼泪,将语气调整得坚定有力:“那我就把这事写信告诉县里、告诉公社、告诉城里的厂子,让他们来问问你们大队为什么阻拦一个有电报、有手续的人回家见病危的亲娘。”
屋里更加安静了,那几个干部的脸色齐刷刷地变了。写信,往上面告状,是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要是落得个难听的名声,可是要实实在在地掉饭碗的。
大队长的表情僵住,脸色涨红,“你,你这是威胁我们?”他声音里明显带了慌乱。
梅锦华认真地摇头:“我没有威胁谁,只是如果我连我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那我肯定得讨个说法才行吧。”
最终,队长猛地站起,拍桌子怒声道:“行了!介绍信我开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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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锦华打算明天一早就回城,越拖变数越多,她回到知青院收拾包裹,为了掩饰不打算回来这件事,一些大件都不能带回去,仔细收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她找出下乡这么多年攒的票券和零钱,零零碎碎将近五十块钱,又从角落里摸索出这几天攒下来的鸡蛋,打算回去的路上吃。
一直到知青下工回来,看见她收好的包裹,知道她这是请下假来了。田小娥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眼睛在那一小卷包袱上来回游移,像挑刺似的:“呦,就这么点儿东西,听说你还把布票都给牛棚的那位了,打肿脸充什么烂好人?”
一下子空气都静下来了,梅锦华半蹲着整理包裹,抬眼看了田小娥一眼,随后淡淡道:“给点布票是举手之劳。”
话音刚落,一个瘦高的女知青快步挪到梅锦华身边,压低声音,刻意不让别人听见:“你可别以为牛棚那位是普通人,我听老队长说的他原来可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一般的人。别说我们了,就是生产队的干部见了都绕着走,你给他送了东西,别看现在没人吭声,将来要是算起账来,怕是要连累到你头上。”
梅锦华当然知道不是普通人,这年代住牛棚的哪有简单人物,现在给出去点东西,以后说不定能攒上一个大人情。她手指悄悄收紧,但面上维持平静,只是把鸡蛋往里压了压:“队里只准请七天,我回去看看,肯定还得回来,我在这村里干农活,有的穿就行了,多出来的布票不如帮帮别人。”
“哼。”田小娥嗤笑,“嘴上说得好听。一个个都是这样,先装可怜装老实,真有机会回城了,谁还能愿意回再来吃苦?东西都送给别人了,你空手回家了肯定得被家里人嫌弃,到时候灰溜溜地回来,别到时候又把咱们这当成啥接济所。”
话音落地,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李洪梅腾地站起来,气得满脸发红:“田小娥,你说话积点德吧!锦华不就收拾个包?你巴不得回城里的是自己,谁还不知道你这心思?”
田小娥脸色一讪,但嘴却不肯输:“我说她穷酸有错吗?看看她那些鸡蛋,才几个,还宝贝得跟啥似的。她要真有本事,早就回城了,还用拖到现在?”
梅锦华终于抬眼,声音不重,却字字坚定:“我有没有本事,不劳你替我操心。你要是怕我真回去,害得你在屋里找不到人吵,那我也只能说抱歉了。”
周围跟着噗嗤一声,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田小娥抓住嘲讽的机会说:“不就是请了几天假,说得好像你能留在城里了似的,过几天还不是得灰溜溜地回来。”
几人越吵越僵,梅锦华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走,这里快容不下她了。
于是次日天还没亮,梅锦华就背着小包裹走了,刚跨出屋门就听见后边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李洪梅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眼睛还没睡醒似的:“我听见你动静就醒了,你路上小心。”
梅锦华点点头,她知道李洪梅是真心的,初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份真诚的善意,她记在心里了。
封闭的绿皮火车像一只铁皮罐子,里混合着人味、脚气味、酸馊食物味,闷得人精神不振,胃里直反酸水。铁轨哐当哐当地震动着,离城里越来越近了,再几个站就要到家。
隔壁座位的婶子从她一上车就看出她不像本地人,留意了她一路。趁着梅锦华喝水的空当,婶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闺女,你是知青吧?这些年能见着回城的可稀罕咯,是哪种情况?是不是接父母的班回来嘞?”
“是,要回去接我妈的工作。”
婶子听说她要进厂里工作,眼神都一下子亮起来,语气又亲又热:“哎哟,那是好事啊!你妈是哪个厂的?我说不定还有认识的人呢。”
绿皮车突然晃得厉害,梅锦华扶了扶座位边角:“我妈在服装厂当工人。”
”“服装厂,”婶子拍了下大腿,“那可正经单位咧!我们娘家妹妹就在服装厂上班,你妈在那当工人的,咱两家说不定还真认识呢!”婶子越说越亲切,像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婶子越说越亲切,像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混合着婶子亲切的语气加上这一重联系,梅锦华立马觉得亲切起来:“那我可盼着之后还能遇上您。”
*
火车站外寒风猛刮,婶子护着自己的棉帽子,一把拉着她上了挤得满满当当的公交车。两人几乎全程都同路,聊了好几个小时才知道婶子姓刘,家就住在服装厂西面的胡同里。
刘婶子忽然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诶呦,你是,那老梅家的小女儿吧?”
“这么巧吗?”梅锦华愣了下,点点头。
刘婶子拍大腿:“可不是嘛!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你走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会儿还扎着两根小辫子呢!现在都变大姑娘了,我这一路上我都没敢认。”
公交车到站,两人又一同沿着砖墙斑驳的胡同走进去,地面全是昨天下完后被踩化,留下的棕黑色湿雪。刘婶子一边走,一边还指着几条巷口给她认路:“唉哟,咱两家住得可挺近的,我家就在这路口进去第三家,你再往前走两个胡同就到家了,有空来婶子家玩啊。
辞别了热情的刘婶子,梅锦华也走到了家门口,这是一个平房的小院子,与别户之间用砖墙隔开,路边有许多孩子在一起跳皮筋。
这次回城,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等着她,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凭着她上辈子的设计师经验,不信在服装厂这片还能混不出个营生来。只要能留下来,那她就有的是办法。
梅锦华深吸一口冷气,一鼓作气拎着那一小卷包裹,推开了梅家院子的木门。
院子里原本正踢着毽子的三个孩子立刻停住了,小脑袋齐刷刷望过来:“咦,这是谁呀?”
“像是……小梅姐姐?”
“奶奶!奶奶!小姑回来了!”他们边喊边跑,小手自动地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里屋牵。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落在墙上斑驳的白灰上,让这间小屋显得比记忆里更窄更旧。
梅锦华刚踏进门,目光就落在炕边。炕上靠着一个人——那是于春兰,原主的母亲。
头发比记忆里稀疏,身形也更单薄,显得非常疲惫苍老。梅锦华心里没什么波动,但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眼睛酸涩,鼻子发胀来不及吸气,眼泪就断线似的往下掉。“妈……”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带着哭腔,边哭边走上前。
于春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和难以置信:“锦华……你回来了?”
梅锦华走得更近,刚看到她母亲那苍白的脸色,心里一紧,情绪顺势汹涌而上:“妈,你面色咋这么差?到底咋啦?你这是病了多久了?”
“没啥大事,可能就是累着了,老毛病又犯了,别瞎操心。”
梅锦华伸手轻轻揭开被角,指腹摸到于婉蓉这旧棉袄,袖侧还有几处裂缝,被粗糙地缝上了,针脚歪歪斜斜:“妈,你看你这衣服都破成这样了,我去那抽屉里拿些废布,你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打一打补丁。”
于春兰怔了一下,就要把棉袄往身上拢得更紧些,像是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不用了,能穿就这么将就穿吧,你从乡下回来也够累了。”
梅锦华直接坐在床沿,已经伸手去解她袖口的扣子:“我以前也给队里人补过,你衣服这点我还能应付。”
梅锦华低头,一针一线把破开的棉线挑开,一边柔声道:“下乡要我们啥活都能干,这些手艺我也没少练,以后要接班的时候,厂里的工活我也不怵。”
锦华接过衣服,她先从包里翻出一块同色的旧棉布,用剪刀裁成刚好能覆盖破口的小片,塞进棉袄的内层。手一撑,布料平整贴服,又拿起针线,用最细的回针缝,针脚顺着原布纹路,一下一下藏在布料之内。
于春兰看着忍不住惊讶,她虽看不懂这种补法,但补完后外头几乎看不出痕迹:“你这手艺在哪学的,看着咋这么好?”
破口完全被加固后,她没有停下,而是换了更粗一点的针,她又在补好的地方外圈压出两道平行的直线,针脚均匀笔直,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梅锦华不抬头,只专注于手上的布:“乡下活多,我跟着生产队的裁缝学过点。”
梅锦华握着母亲的手,缓了口气,把声音压得轻轻的:“妈……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想问问厂里的事。您身体不好,这服装厂的活是不是太累了?我能不能帮您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