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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无数峰峦远近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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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碾过长安城郊的碎石路,车轮滚动的声响打破了乱世的沉寂。
从乱葬岗出发时,宇文泰便将元玥护进了这辆镶着玄铁铆钉的乌木马车,车壁内衬着柔软的狐裘,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尘土。
一路疾驰间,黑甲卫的铁骑前后簇拥,马蹄声整齐划一,宛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屏障,将所有窥探与危险都隔绝在外。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驶入一座朱漆大门。
这里原是雍州公廨,大魏定都长安后仓促改建为临时皇宫,没有寻常宫城的巍峨宫阙与雕梁画栋,反倒保留着官署的规整格局——青砖铺就的庭院简洁开阔,廊下悬挂的灯笼是素色的,唯有门楣上悬挂的“太极殿”匾额,透着几分皇室的肃穆,却也难掩战时的仓促与简朴。
车夫勒住缰绳,宇文泰率先下车,转身时眼底的狠厉已全然褪去,只剩小心翼翼的温柔,伸手将元玥扶了下来。
她身上的织金披风依旧裹得严实,西域贡锦的面料光滑坚韧,边缘的白狐裘蓬松柔软,蹭过脸颊时带着细腻的暖意。披风上还残留着宇文泰的体温,像是他始终护在身侧的存在感。
元玥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披风内侧绣着的暗纹,是缠枝莲的样式,与她前世见过的宇文泰随身玉佩上的纹样如出一辙。披风的长度恰好曳到脚踝,将她单薄的囚服完全遮掩,仿佛要将她与方才那生死一线的绝境彻底隔绝。
庭院里的风带着长安深秋的凉意,却被披风挡了大半。元玥抬眼望去,临时皇宫的廊柱上还留着未及修缮的痕迹,墙角堆放着少量军备物资,几名身着甲胄的侍卫肃立两侧,目光锐利却不敢随意打量,处处透着乱世中特有的戒备与严谨。
元玥被宇文泰紧紧护在怀里,脑海中却突然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士兵窃窃私语的“潼关之战”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与前世相关的画面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化作清晰的具象,如同亲眼所见——
潼关城外,黄沙漫天,她骑着白马护在兄长孝武帝身侧,身后是北魏残余的禁军。敌军的箭雨如蝗,她拔剑道:“兄长先走,我来断后!” 转身时,却瞥见副将元罗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他手中的长刀突然转向,不是劈向敌军,而是朝着她的坐骑砍去!
白马受惊跃起,她从马背上摔落,视线模糊间,看到元罗与士兵低语,手中举着一枚熟悉的玉佩——那是宇文泰早年赠予她的、刻着“玥”字的墨玉佩。紧接着,是坠落悬崖的失重感,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兄长的呼喊,还有远处传来的、属于宇文泰的黑甲卫的号角声,却终究晚了一步。
这些细节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连元罗袖口的暗纹、玉佩上的裂痕都历历在目。元玥猛地睁眼,眼底闪过一丝坚毅,随即又被悲悯覆盖——那是她魂穿前作为冯翊公主,目睹生灵涂炭、宗室相残时独有的眼神,既带着皇室贵女的傲骨,又藏着对乱世的无奈。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弯曲,手肘微沉,做出一个拉弓搭箭的起手式。这个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常年骑射的功底,正是她前世最擅长的“鲜卑射法”,与宫女阿玥的身份格格不入。
宇文泰本正低头凝视着她,这一瞬间的眼神与动作,让他浑身一震,猩红的眼底瞬间燃起狂喜的火焰。
他怎会忘记?
这是元玥独有的模样。当年在洛阳宫的射场,她一身混纺了皮革的暗纹锦缎劲装,也是这样抬肘拉弓,箭簇直指靶心,眼底是他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过的坚毅与悲悯。
那时他站在廊下,看着她射中靶心后眉眼弯弯的模样,心中便埋下了偏执的种子,只是乱世权谋,他始终不敢宣之于口。
“玥……” 宇文泰的声音愈发沙哑,指尖轻轻抚上她的眼睑,“你的眼神,你的动作,都骗不了我。你就是我的玥。”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呵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宇文公!休要被这妖女迷惑!”
侧殿走出一名身着朱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容阴鸷。他是叱列延庆,原北魏侍中、领军将军,鲜卑叱列氏出身,早年依附尔朱荣,尔朱氏败亡后转投高欢,见宇文泰在关西崛起,又前来送重礼示好。此刻见宇文泰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宫女失态,立刻觉得有机可乘——既想借这个罪名除掉宇文泰看重的人,讨好高欢,又想挑拨宇文泰与宗室的关系,从中渔利。
叱列延庆几步上前,指着元玥厉声喝道:“此女诬陷华阳公主通敌南朝,证据确凿,按律当诛!宇文公身为西魏柱石,岂能因一己私情,放过这等叛国罪女?若传出去我大魏纵容通敌之徒,恐被东寇抓住把柄,届时关东铁骑压境,宇文公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他话音未落,便刻意瞟了一眼身后几名宗室官员,暗示此事关乎大魏安危,试图煽动众人附和。
元玥心中一凛,她认得叱列延庆。前世此人便是出了名的两面三刀,当年潼关之战前,正是他将大魏的边防部署泄露给高欢,才让东寇军队得以顺利绕过防线,直逼潼关。她没想到,自己重生后第一个遇到的敌人,竟是这个奸佞小人。
她正想开口辩解,却见宇文泰的眼神骤然变冷。方才望着她时的偏执温柔,瞬间被刺骨的杀气取代,宛如寒冰覆顶。
他岂会不知叱列延庆的龌龊心思?这老狐狸暗中勾结高欢、出卖大魏情报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清理门户。如今,这老东西竟敢当着他的面,动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简直是自寻死路。
“担得起?”宇文泰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震慑人心的威压,“本公的人,轮得到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奸贼置喙?”
话音未落,他反手抽出腰间的墨玉剑,剑光如闪电般出鞘,带起一道冷冽的弧光。叱列延庆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便觉得胸口一凉,低头时,只见剑尖已从他后背穿出,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淌。
叱列延庆双眼圆睁,满脸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宇文泰竟会如此毫不犹豫地杀他。他张了张嘴,想喊出自己与高欢的约定,却只吐出一口血沫,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临死前,他眼中还残留着算计落空的惊骇与不甘。
后面跟来的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没人敢吱声。他们大多知道叱列延庆暗中与高欢有联系,却没想到宇文泰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将他斩杀,既除了内奸,又护了那宫女,一举两得,手段狠厉得让人心惊。
黑甲卫们面无表情地上前,拖走了叱列延庆的尸体,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早已习惯了宇文泰的杀伐。
而宇文泰转过身,脸上的杀气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满眼偏执与温柔的模样。他放下长剑,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元玥裙摆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
“别怕,”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哄劝的意味,“污蔑你的杂碎,我已经杀了。”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补充道,“这老贼暗中勾结高欢,出卖我大魏情报,早该碎尸万段。今日正好,借他的狗命,给你压压惊。”
元玥看着他眼底的疯狂与认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深知宇文泰杀伐狠厉,却从未想过,他会为了她,如此毫不犹豫地诛杀一个手握实权的官员,甚至不惜当众暴露叱列延庆的通敌行径。
她压下心中的震动,故意露出懵懂的神色,眨了眨眼,声音带着一丝怯意:“宇文公……您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宫女阿玥,不是什么冯翊公主。而且……您杀了他,会不会引来麻烦?”
她想试探他,想知道他对“冯翊公主”的执念究竟有多深,更想借着这份执念,查清前世死亡的真相。
宇文泰闻言,非但没有怀疑,眼底的偏执反而更甚。他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缓缓单膝跪地,玄色披风铺落在沾满泥土与血迹的地面上,与他权倾天下的身份格格不入。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目光,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她的手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卑微:“玥,我知道你或许是受了惊吓,或许是不愿认我。没关系,不管你现在叫什么,不管你记得多少,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乱世里我唯一要护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郑重的誓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逆贼高欢的铁骑也好,暗中的奸贼也罢,但凡敢动你一根头发,我便踏平关东,屠尽所有宵小!夏州的牧场、长安的宫殿、天下的城池,只要你想要,我都能为你夺来。我只求你,别再离开我。”
黑甲卫们见状,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这一幕。谁能想到,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无度、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乱世煞神,会对一个宫女如此俯首帖耳,卑微到尘埃里?更没人想到,他会借着护妻的名义,干净利落地除掉了叱列延庆这个内奸,一举两得。
元玥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看着眼前这个单膝跪地的男人,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偏执与深情,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他到底是谁?
前世那个对她始终疏离、冷静自持的宇文泰,与眼前这个疯魔般的权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还有她的死,潼关之战的背叛,元罗的反戈,叱列延庆的通敌,似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宇文泰的执念,或许正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
元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轻轻抽回手:“宇文公……您先起来吧。地上凉。”
宇文泰闻言,眼中立刻闪过一丝喜色,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生怕动作太大吓到她,依旧紧紧护在她身侧,语气温柔:“好,都听你的。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回我的府邸,没人再敢欺负你。”
他转身对着黑甲卫下令:“收拾残局,封锁消息,叱列延庆通敌逆贼高欢、构陷无辜的罪证,整理成册昭告天下。谁敢泄露今日之事,或私下议论这位姑娘,诛九族!”
“是!” 黑甲卫们齐声应道,声音震彻乱葬岗。
宇文泰再次看向元玥时,眼底已全然是宠溺:“玥,我带你回家。”
元玥没有拒绝,任由他扶着自己上了那匹神骏的黑马。马蹄扬起,黑甲卫簇拥着他们,朝着宇文泰府邸大冢宰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从耳边吹过,元玥靠在宇文泰的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她的脑海中,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潼关之战的疑点、元罗的背叛、叱列延庆的通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元罗,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欠她的,欠大魏的,她都会一一讨回来。
而身边这个疯魔般的权臣,是她最大的变数,也是她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力量。她会借着他的宠爱,在这乱世棋局中步步为营,直到查清所有真相,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