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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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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影
九岁那年的选择日,锦城难得放晴。
纸拉门全部敞开,庭院里的红枫正盛,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回廊上,光影斑驳如金箔。二十个九岁的女孩跪坐成两排,穿着统一的水色小袖,头发梳成简洁的垂髫。她们已经学了三年——礼仪、书法、茶道、和歌、舞蹈、乐器。今天是分野之日。
藤原夫人与泷夫人分坐两端,中间隔着三叠的距离,像两个互不侵犯的王国。
“按序自选。”总管事的嬷嬷声音平板,“念到名字者,上前三步,言明所欲。”
第一个被念到的是阿筱。她几乎没有犹豫:“愿随藤原夫人。”
第二个、第三个……选择如溪水分流。安静内向的多选藤原,眼神灵动、身段柔软的倾向泷。直到第七个——
“玉姬。”
一个女孩应声起身。她走路的姿态与旁人不同,腰肢微摆,裙裾拂地的弧度刻意而优美。即使在统一的衣着下,那张脸也明艳得惊人:杏眼含雾,唇不点而朱,皮肤白得像初雪。她是这批女孩中最出挑的,三味线一学就会,舞蹈只看一遍就能复现,连最严厉的乐师都曾破例夸她“有灵性”。
玉姬在两位夫人面前停下。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抬眼看了泷夫人——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与泷夫人相似的、慵懒而妖娆的神韵。然后,她才转向藤原夫人,规规矩矩地垂首。
“玉姬愿随泷夫人。”
泷夫人笑了。她用长烟管轻轻敲了敲手心,赤红衣袖滑落,露出腕上一串翡翠镯子:“过来。”
玉姬走过去,跪坐在泷夫人身侧。坐下时,她的目光扫过仍跪在原处的女孩们,在千早脸上多停了一瞬——那眼神不是得意,也不是轻蔑,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与自己并列陈设的器物。
千早垂下眼,继续等待。
轮到她了。
“神代千早。”
她起身,向前三步。阳光正好落在她身上,水色小袖被映得近乎透明。三年的时光让当初那个瘦小的女孩抽条了些,但依然纤细。她的脸不算绝色,却有种奇特的干净——不是天真,而是一种被反复洗涤后的、近乎淡漠的澄澈。
“千早愿随藤原夫人。”
藤原夫人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而泷夫人那边,玉姬极轻地“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片枫叶落地,但千早听见了。
。
选择结束后,女孩们被分别带走。千早跟着藤原夫人一脉的九人走向西院。
***
分野后的日子,像是进入了两条不同的河流。
西院的教导更加内敛。藤原夫人开始教授更精深的和歌创作、香道、古琴,甚至包括一些贵族间的隐语和暗号。她常说:“取悦人的最高境界,是让对方觉得在取悦自己。”女孩们要学会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氛围——一种让贵族男子觉得“在此女身边,我显得更高雅”的幻觉。
东院则截然不同。经过中庭时,常能听见激烈的鼓声、三味线快板,以及女子高亢的吟唱。偶尔会看见玉姬在院子里练舞,衣袖翻飞如蝶,眼神勾魂摄魄。她确实霸道,有一次,一个东院的女孩偷偷练习《鹭娘》的片段,被她发现后,次日那女孩的手腕就“意外”扭伤,再也不能弹三味线。
“你听说了吗?用膳时的事。”某日午后,与千早同屋的阿椿低声说。
千早正临摹《枕草子》的段落,笔尖未停:“何事?”
“玉姬和一个叫阿枫的争执。阿枫说她跳的《吉原雀》软绵无力,玉姬当时没说话。结果晚膳时,玉姬‘不小心’打翻了一盆刚出锅的汤,全泼在阿枫身上。”
笔尖一顿,墨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阿枫怎么样了?”
“脸上留了疤,被送走了。”阿椿的声音压得更低,“泷夫人非但没罚玉姬,还赏了她一支金簪。”
千早放下笔,望向窗外。东院的屋檐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千早,”阿椿凑近些,“你当初若选泷夫人,会不会也……”
“不会。”千早打断她,语气平淡,“我成不了玉姬。”
不是不能,是不愿。玉姬那种肆意绽放的、带着毒刺的美,需要彻底抛弃某些东西——比如怜悯,比如愧疚,比如对他人痛苦的感知。千早在辗转贩卖的岁月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活得更痛快,却也死得更孤独。
***
深秋某夜,千早被指派去东院送藤原夫人手抄的香谱。
东院的夜比西院喧闹。隔着纸门能听见笑语、歌声、杯盏碰撞声。走廊转角处,她撞见了玉姬。
玉姬刚练完舞,只披着一件单衣,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脸颊泛红。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捧着她的舞衣,一个提着灯笼。
看见千早,玉姬停下脚步。
“西院的?”她的目光落在千早手中的卷轴上,“送东西?”
“藤原夫人命我送香谱给泷夫人。”
玉姬走近两步。她比千早高半头,身上有浓郁的汗味和脂粉香混合的气息。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那双美目里没有丝毫温度。
“我听说过你。”玉姬的声音很轻,“神代千早。藤原夫人最喜欢的学生,安静、听话、从不惹事。”
千早垂首:“玉姬姐姐过誉。”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这样的人吗?”玉姬忽然笑了,笑容艳丽如毒花,“因为你们太会‘忍’了。忍到最后,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忘了,变成一具完美的空壳。”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千早的脸颊,却又停住:“但空壳有空壳的用处。至少,不会挡别人的路。”
说完,她转身离去,单衣下摆扫过木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千早站在原地,直到玉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香谱,宣纸边缘已被捏出细微的皱褶。
她想起三年前,在最初那间土屋的草席下,自己写下的那个“等”字。
等待什么?她曾经不知道。但现在,她开始明白:等待的或许不是救赎,也不是自由,而是一个契机——一个让这具“空壳”,也能发出自己声音的契机。
回到西院时,藤原夫人正在点香。见她回来,淡淡问:“送到了?”
“是。”
“见到玉姬了?”
千早顿了顿:“是。”
藤原夫人将香灰压平,动作一丝不苟:“记住,百花之中,有毒的往往开得最艳。但赏花人迟早会明白——有些美,近看会要命。”
香炉里升起一线青烟。千早望着那烟雾,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某个转卖她的牛车上,她曾见过野地里的罂粟。艳丽、诱人、让人忘却痛苦,却也让人在沉醉中缓缓死去。
玉姬是罂粟。
而她,神代千早,要成为什么?
窗外,秋风骤起,吹落一庭红枫。叶片翻飞如血蝶,扑向紧闭的纸门,发出细碎而固执的声响。
像某种预示,也像某种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