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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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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帛
“咔。”
千早手中的花剪剪断了最后一枝白山茶的斜枝。断面整齐,乳白色的汁液渗出,在指尖留下一点粘腻。她将花枝插入黑釉花器的左侧,与右侧那枝含苞的红梅形成微妙的对峙。
“千早!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阿椿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玉姬——那个玉姬!要嫁人了!嫁去做城主夫人!”
西院的茶室里瞬间死寂。原本在习字、调香、抚琴的女孩们全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气喘吁吁的阿椿,又转向跪坐在花器前的千早。
千早用绢帕擦去指尖的汁液,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她抬眼看向阿椿,十五岁的少女因为奔跑而双颊绯红,发髻松散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这在西院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失仪。
“阿椿,先整衣冠。”千早的声音平静得像秋日止水,“然后慢慢说。”
“还整什么衣冠!”阿椿冲进来,跪坐在千早面前,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激动,“我方才去东院送藤原夫人要的胭脂膏,听见泷夫人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悄悄在门外听了会儿——是玉姬自己求来的婚事!北境冰见城的城主,死了正室,要续弦!”
茶室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冰见城。那是连地图上都偏僻得几乎找不到的北境之城,终年积雪,土地贫瘠,唯一的财富是矿山和一条通向北海道的贸易小道。城主年过四十,据说性情暴戾,前两任夫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玉姬疯了?”一个女孩喃喃道。
“泷夫人才要疯了!”阿椿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我听见她说‘我花了九年心血,不是让你去那蛮荒之地当个土皇帝夫人的!你应该去京都,去皇城,让天下人都记住你的名字!’”
千早将花器轻轻转向阳光更好的方向。白山茶与红梅的影子投在宣纸上,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然后呢?”
“然后玉姬说——”阿椿模仿起那种冷冽而决绝的语调,“‘夫人教过我,女人的价值在于被谁拥有。天皇陛下拥有太多珍宝,不会记得其中一颗。而城主大人,会把我当作他唯一的月亮。’”
茶室里鸦雀无声。
这话太锋利,几乎撕开了锦城九年来精心编织的谎言——什么“培养艺术”,什么“陶冶性情”,本质不过是把女孩们打磨成更高级的商品,待价而沽。
千早终于放下了花剪。
***
东院的气氛截然不同。
泷夫人的房间里,满地狼藉。摔碎的青瓷香炉、撕烂的舞衣、散落的珠钗。玉姬跪坐在一片狼藉中央,背脊挺直如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以为城主夫人是什么?”泷夫人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赤红的衣袖在颤抖,“北境那个地方,可不是一个安乐窝!”
玉姬抬起眼:“那也比在皇城里,和一百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一夜要好。”
“短视!”泷夫人猛地转身,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你知道皇城里一根簪子值多少石米吗?你知道天皇一句夸赞能让你家族三代不愁吗?冰见城?那地方连京都的乞丐都不屑去!”
“夫人。”玉姬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您当年从游女屋赎身时,选的是嫁给一个小商人做妾,还是自己开店‘培养’我们?”
空气凝固了。
泷夫人的脸色瞬间苍白,又转为铁青。她盯着玉姬,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自己亲手雕琢的作品——不,不是作品,是叛徒。
“你翅膀硬了。”良久,泷夫人沙哑地笑了,“以为搭上了城主,就能飞出我的手掌心?”
玉姬俯身,额头触地:“玉姬不敢。无论身在何处,永远是夫人的学生。”
“滚出去。”
玉姬起身,退出房间。在拉上纸门的瞬间,她看见泷夫人依然站在满地狼藉中,夕阳透过窗格照在她身上,把赤红的衣裳染成血色。
像一尊正在崩裂的朱漆人偶。
***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锦城。
西院的女孩们聚在千早房里,低声议论。
“玉姬其实很聪明。”一个女孩说,“城主虽然偏远,但正室之位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这些人,就算进了皇城,最多也就是个更衣、典侍,永远被人压一头。”
“可是北境那么苦……”
“苦,但自由。”千早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千早难得参与这类议论,此刻却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在锦城,我们学的所有东西都为了取悦他人。而在北境,城主夫人需要取悦的,也许只有城主一人。甚至……可能连城主都不必。”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千早转回头,眼神里有种罕见的锐利,“如果手段足够,她可以成为那个真正掌控冰见城的人。”
女孩们倒吸一口凉气。
“可泷夫人不会放过她吧?”
千早没有回答。
这就是锦城的真相:无论夫人们如何争斗,女孩们如何攀比,最终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执棋的,永远是那些从不露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