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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们只是同事 ...

  •   2023年3月30日,周四,晚上21:15

      雨从傍晚开始下,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到夜幕完全降临时已经变成瓢泼大雨。雨水冲刷着江城的大街小巷,在路灯下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幕,街道上的车流变得稀疏,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湿冷而喧嚣的水中。
      新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办公楼里,大部分房间的灯已经熄灭,只有三楼的几个窗口还透出光亮。陆昭言办公室的灯是其中之一。
      她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几份刚送来的报告。陈予安绘制的三名嫌疑人画像已经下发协查,但暂时没有反馈;祝小雨对通讯设备的溯源还在进行,技术细节复杂,需要时间;方晴那边对从设备外壳缝隙提取到的微量皮屑组织的DNA分析,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出结果。
      案件仿佛进入了一个胶着的阶段。
      有线索,但每条线索都像在迷雾中延伸,看不清尽头。而那种被暗中观察、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陆昭言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城市的灯火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她能看到楼下稀稀拉拉停着的几辆车,其中一辆黑色的轿车还亮着车灯。是周远宁的车。
      他也没走。
      陆昭言沉默地看着那辆车,看着车窗后模糊的人影。她想起两天前在7号仓库扑空后周远宁在案情分析会上说的那些话:对方在挑衅,在测试,在转移注意力。
      他说对了,每一点都说对了。
      但她也记得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不是作为专家的自信或洞察,他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被黑暗步步紧逼的感觉。
      陆昭言收回目光,拿起外套和背包,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走到电梯口时,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楼梯间。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
      楼梯间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逐层亮起,又在她身后逐层熄灭。她走到一楼大厅,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雨声和湿冷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
      周远宁的车还停在那里,引擎已经熄火,但车内灯还亮着。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能看到他靠在驾驶座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陆昭言撑着伞,站在大楼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那辆车,看了很久。
      然后她迈步,走进雨中。
      雨很大,即使撑着伞,斜飞的雨丝还是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肩膀。她走到周远宁的车旁,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
      车内,周远宁猛地睁开眼睛,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他转过头,看到窗外的陆昭言,愣了一下,然后按下车窗按钮。
      “陆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还没走?”陆昭言问,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还在整理一些资料。”周远宁说,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肩膀,“你没开车?”
      “开了,但有点累,不想开。”陆昭言顿了顿,“我……能搭个便车吗?我家不远。”
      周远宁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上车吧。”
      陆昭言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坐进去,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放在脚垫上。车内开着暖气,温度适中,空气里有淡淡的、属于周远宁的气味。
      干净的衣服,纸张,墨水的味道,还有那种若有若无的,她熟悉的药味。
      周远宁重新启动车子,打开雨刷器。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快速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但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地址?”他问。
      陆昭言报出一个小区名。那是她几年前买的一套小公寓,离分局不远,通勤方便,但小区老旧,环境一般。
      周远宁没再说话,挂挡,松刹车,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雨夜稀疏的车流。
      车内陷入沉默。
      只有雨点敲打车顶和车窗的密集声响,雨刷有节奏的摆动声,以及引擎低沉的嗡鸣。这种沉默不尴尬,但很沉重,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压在车内这个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里。
      陆昭言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雨水将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片流动的色彩,行人在街边屋檐下匆匆奔走,整个世界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周远宁握着方向盘的左手。
      那只手很瘦,手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手腕处露出一截衬衫袖口,深蓝色的,熨烫得很平整。而在左手无名指的根部……
      那道疤。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那道大约三厘米长的略微凸起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些,边缘不规则,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划伤后愈合留下的。
      陆昭言记得第一次注意到这道疤是周远宁回归后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他当时用那只手翻动文件,无名指上的疤痕在她视线中一闪而过。后来她又看到过几次,他握笔时,他端杯子时,他摩挲手指时。
      那道疤的位置太特殊了。
      无名指根部,通常是戴婚戒的地方。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雨刷继续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又任其重新覆盖。周远宁的手还握着方向盘,手指轻轻敲击着皮革包裹的轮缘,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陆昭言盯着那只手,盯着那道疤。
      车内太安静了,安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到周远宁均匀而克制的呼吸声。安静得那些被她压抑了太久的问题开始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浮上来。
      “周远宁。”
      她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远宁转过头看她:“嗯?”
      陆昭言也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车内昏暗的光线让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她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能看到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你左手上的疤,”她一字一顿地问,“怎么来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车外,雨声依旧。车内,只有雨刷单调的摆动声。
      周远宁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一瞬,但很快松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声音也依然平稳:“碎玻璃,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陆昭言追问,语气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坚持,“能让你在无名指根部留下这么一道疤?而且看起来不是一次性划伤的,像是反复划了很多次。”
      周远宁转过头,重新看向前方。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车子重新启动,驶入雨幕。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重要。”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重要。”陆昭言说,“那道疤是在你失踪那几年留下的,对吗?”
      周远宁没有回答。
      车子继续在雨中行驶,转过一个街角,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投下摇晃晃的、破碎的影子。
      “周远宁,”陆昭言的声音低了一些,但更加清晰,“这道疤……是不是和2015年叔叔阿姨出事有关?”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内刻意维持的平静。
      周远宁的手猛地收紧,方向盘在他手中发出轻微又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车子速度骤然降低,几乎要停下,但他很快又踩下油门,恢复了正常行驶。
      但他的呼吸变了。
      陆昭言能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想要破膛而出。他的侧脸在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下显出一种苍白感。
      他久久没有回答。
      车子驶入陆昭言居住的小区,在一栋老旧的六层楼下停住。引擎没有熄火,雨刷还在摆动,车内暖气的温度似乎突然变得令人窒息。
      周远宁终于转过头,看向陆昭言。
      他的眼神冰冷而疏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
      “陆队,我们现在只是同事。”
      随即,他补充道:“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交流,我希望陆队不要过多询问我的私人生活了,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也越界了。我们过去的那几年,就让它过去吧。”
      这些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进陆昭言的心脏。
      六年的寻找,八年的等待,八年的焦虑和不解,在这一刻化作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了,凉得她指尖发麻,凉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用最冷漠的语气划清界限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曾经温柔,如今只剩下寒冰的眼睛。
      车内陷入死寂。
      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声响,雨刷有节奏的摆动声,还有两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陆昭言的手在身侧缓缓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用这种痛感来压制心头那股翻涌而上的,混合着愤怒、委屈和深不见底的悲伤的情绪。
      她想起2011年,他们在公安大学操场上,星空下,他送她那条弹壳手链,说希望它能陪着她,提醒她保护好自己。
      她想起2013年,他对她承诺:“陆昭言,我爱你。此生不负。”
      她想起2015年,他父母出事,他抱着她无声地哭泣。
      他抱的很紧,是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的拥抱。
      她想起这几年的寻找、等待、绝望,和重逢后一次又一次被推开的刺痛。
      她转回头,看向窗外。
      雨水在玻璃上纵横流淌,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车内恢复了沉默,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
      陆昭言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然后她睁开眼睛,眼神同样冰冷,同样平静。
      “你说得对。”她开口,声音很平静,“我们现在只是同事。那些年已经过去了,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她拉开车门。
      冰冷的雨丝立刻灌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混合着某些温热的、无法控制的液体。
      “谢谢周教授送我回来。”她站在车外,撑着伞,背对着他,“明天局里见。”
      说完,她关上车门,撑伞转身,快步走向单元门。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怕一回头,就会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控制不住的泪水。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他面前哭。她不能让他知道,他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八年来筑起的所有防线土崩瓦解。
      单元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那个人的视线。
      陆昭言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车外,周远宁依然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
      他看着陆昭言离开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单元门后,看着她最后那挺直却脆弱的脊背。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底翻涌着撕裂的痛苦和挣扎。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
      他知道那些话有多伤人。
      但他必须说。
      因为他不能让她靠近,不能让她卷入更深的危险,不能让她因为他而再次受伤。
      雨水不断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刷单调地摆动,将那些水痕刮开,又任其重新覆盖。就像某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某些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干涸,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只有仇恨和执念的怪物。
      但此刻,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在这个她刚刚离开的空间里,在这个他们终于撕开伪装、却又被他亲手推开的雨夜里。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愧疚、思念、和深不见底的爱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
      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滚烫,汹涌。
      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独自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八年。他游走在黑白之间,失去了一切,也差点失去自己。
      被囚禁的那几年里唯一能支撑他活下去的,是对妹妹的责任和查清父母死亡真相的执念。
      而记忆里的陆昭言是这片黑暗里未熄的光。
      他想,或许有一天,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如今妹妹被操控,真相被埋葬。而唯一亮过的名字陆昭言,此刻就在身旁,却被一句“同事”隔绝在了整个世界之外。
      他不能靠近,他是被深渊污染过的人,满身污泥和血腥。
      怎么能再去触碰那束光?
      雨水在车窗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所有的风景。
      她说的对。回不去了。每个人都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再纯粹。
      “昭言……”他用气声喃喃,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然后他猛地启动车子,踩下油门,黑色轿车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冲出小区,冲进茫茫雨夜。
      雨越下越大。
      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道伤疤,都彻底冲刷干净。
      但有些东西,是雨水冲刷不掉的。
      比如记忆。
      比如疼痛。
      比如深埋在心底的、永不熄灭的爱与恨。

      晚上22:40
      陆昭言没有开灯,只是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停车位。周远宁的车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滩被雨水不断敲打的水洼。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
      陆昭言抬起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不会允许自己哭太久,不会允许自己被情绪淹没。
      她是刑警,是队长,是那些年轻队员依靠的对象。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
      但今晚,她允许自己软弱这一小会儿。
      就一小会儿。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案情笔记本。翻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周远宁那些话:
      “我们现在只是同事。”
      “不要过问我的私人生活。”
      “越界了。”
      “过去那几年就让它过去吧。”
      那么冰冷,那么疏离,那么决绝。
      陆昭言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她累了。
      八年了,她一直在等,一直在找,一直在试图理解。她理解他的痛苦,理解他的挣扎,理解他无法言说的过去。但她也是人,她也会痛,也会累,也会在一次次被推开后感到绝望。
      手机震动了一下。
      陆昭言睁开眼睛,拿起手机。是祝小雨发来的信息:“陆队,DNA结果出来了,和数据库里的一个前科人员匹配。叫李强,男,41岁,2015年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三年,2018年刑满释放。曾受雇于长盛安保公司,2019年离职,目前下落不明。”
      李强。
      长盛安保。
      陆昭言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她回复:“调取李强的全部资料,包括服刑期间的记录、社会关系、近期动向。另外,联系监狱方面,了解他在服刑期间的表现和接触人员。”
      “明白。”
      放下手机,陆昭言重新拿起笔,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
      工作能让她暂时忘记疼痛。
      案件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个人。
      她写得很专注,很投入,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倾注到这些文字里。写着写着,她的心跳渐渐平稳,呼吸渐渐均匀,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陆昭言写完最后一笔,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眼睛有些红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锐利。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
      “陆昭言,记住你是谁。你是刑警,是队长,是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唯一的希望。你不能被个人情绪左右,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倒下。”
      她顿了顿,继续说:
      “至于他……如果他选择只做同事,那就做同事吧。等案子破了,等真相大白了,等所有该付出代价的人都付出代价了……”
      她停住了,没有说完后面的话。
      因为后面的话太痛,痛得她说不出口。
      陆昭言转身离开浴室,走向卧室。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她依然是那个冷静、专业、无坚不摧的陆队长。
      而心底那道刚刚被撕开的伤口,她会用时间和工作慢慢缝合。
      直到它不再流血。
      直到它变成另一道疤。
      和手腕上那道一样,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提醒她曾经痛过,但依然活着,依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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