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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泄露与钓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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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6日,周五,上午8:40
新城分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深色的办公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飘散着咖啡和打印机油墨混合的味道,几个早到的警员正低声交谈着昨晚的球赛,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声此起彼伏。
一切都像往常任何一个工作日早晨一样,平静,有序,带着警务机关特有的节奏感。
陆昭言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她没有喝,只是握着杯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份案情简报上。
简报是半小时前张建国发来的内部通报,内容简洁但令人不安:
“市税务局稽查科副科长刘振东于今日凌晨擅自离岗,目前失联。其家中发现简单收拾行李痕迹,个人护照、部分现金及贵重物品消失。出入境记录显示,刘振东于今晨6:20持本人护照经江城国际机场出境,目的地泰国曼谷。机场监控确认其独自通过安检,无陪同人员。”
“市城建局规划处副处长陈明于今晨3:17在自家小区地下车库驾车离开后失联。其妻子今晨报案称丈夫一夜未归,手机无法接通。车辆定位最后信号出现在城北高速出口,之后消失。交警部门正在调取沿途监控。”
简报末尾有一行加粗的备注:“两人均出现在‘0404专案’核心证据名单中,排名末段。”
陆昭言盯着那两行字,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缓缓升起。
名单泄露了。
距离硬盘解锁才过去不到四十八小时,名单上最末端的两个人就已经闻风而逃。这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这是赤裸裸的泄密。
有人把名单内容传了出去,传到了该传到的人耳朵里。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乔振华大步走进来,脸色极其阴沉。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走到陆昭言桌前,啪地一声将文件夹拍在桌面上。
“刘振东和陈明的事,都知道了吧?”乔振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陆昭言点头:“刚看到通报。”
“两个人,一夜之间,一个出境,一个失踪。”乔振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而且都是在接到特殊通知后行动的。刘振东昨晚十一点接到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三分钟,号码追踪不到。陈明更直接,他妻子说昨晚十二点多有人敲门,是个快递员打扮的人,送了个小包裹,之后陈明就魂不守舍,半夜开车走了。”
“包裹里是什么?”
“不知道。陈明妻子没看到,陈明拿到包裹后直接进了书房,锁了门。”乔振华冷笑一声,“但能让人连夜跑路的东西,无非就是警告或者封口费。”
陆昭言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名单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张局,你,我,周教授,祝小雨。祝小雨那边技术监控没有发现数据泄露痕迹,备份硬盘的物理保存也是最高级别。”
“所以泄密不是通过数据,而是通过人。”乔振华的目光锐利起来,“有人看到了名单,记下了内容,然后传了出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名字。
但谁都没有说出口。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指控,而指控需要证据。
“张局的意思?”陆昭言问。
“钓鱼。”乔振华吐出两个字,“既然鱼已经咬钩了,那就把线放长一点,看看能钓出什么来。”
上午10:15
分局三楼小会议室
窗帘拉紧,门反锁,但这次参加会议的人比上次多了两个。预审大队的王志国和技术队的方晴。会议桌旁坐着七个人,空气越来越凝重。
投影屏幕上并列显示着刘振东和陈明的照片、资料,以及两人在名单中的位置截图。张建国局长坐在主位,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张建国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桌面上,“核心证据名单泄露,两名涉案人员外逃。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我们的调查工作已经暴露,对手开始反击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陆昭言,乔振华,周远宁,祝小雨,王志国,方晴。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都很专注,都像忠诚可靠的同僚。
但其中有一个,或者说至少有一个,不是。
“从现在开始,0404专案所有工作进入最高保密等级。”张建国继续说,“所有涉及名单的调查,仅限于在场七人知情。任何信息传递必须保密,面对面交流必须在安全环境。明白吗?”
“明白。”众人齐声回答。
“第二件事,”张建国看向乔振华,“乔队,你来说。”
乔振华站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调出一份新的文件。文件标题是:
“‘鲜花匠’网络扩展调查方案(修订版)”。
“根据现有证据和最新情况,我们制定了一份升级版的调查方案。”乔振华的声音平稳而有力,“方案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对名单上的四十五名在案人员(排除已外逃的刘振东、陈明)进行秘密外围调查,收集补充证据;第二阶段,选取三到五名关键目标,进行重点突破;第三阶段,在证据链完整后,提请省纪委和上级检察机关介入,启动正式调查程序。”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一张详细的时间表和人员分工图。
“整个调查周期预计三个月,需要抽调分局和市局多个部门的精锐力量。具体分工如下:陆队负责统筹协调和重点目标突破,周教授负责心理分析和侧写支持,王老师负责预审策略和证据固定,方晴负责法医和物证技术支持,祝小雨负责信息技术和数据安全。我负责整体指挥和外部协调,张局坐镇。”
乔振华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王志国身上:“王老师,你是预审专家,对付这些老油条有经验。名单上那几位政法系统的到时候恐怕得你亲自出马。”
王志国推了推老花镜,脸上露出谦虚但自信的笑容:“乔队放心,该我上的时候绝不含糊。这些年在预审岗位上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知道该怎么撬开他们的嘴。”
他的表情自然,语气诚恳,完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在领受任务时的标准反应。
但周远宁注意到,当乔振华展示时间表和分工图时,王志国的目光在图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人长了那么零点几秒,尤其是在看到几个关键时间节点和人员配置时,他的瞳孔有极细微的收缩。那是人在集中注意力记忆时的生理反应。
而当乔振华提到“名单上那几位政法系统的”时,王志国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但周远宁捕捉到了。
他在紧张。
在记忆。
在……确认什么。
周远宁垂下眼睛,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用那支黑色钢笔在纸上写下几个看似无关的词语:“茶杯,手指,收紧,0.5秒。目光停留,时间节点,瞳孔收缩。喉结,滚动。”
然后他在旁边画了一个很小的问号。
“第三件事,”张建国的声音将周远宁的思绪拉回,“关于泄密。名单内容只有我们核心组的五个人知道,但刘振东和陈明还是跑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要么是我们五个人里有人泄密,要么是名单在传递或保存过程中被截获。”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我不相信我们内部有内鬼,但事实摆在眼前。所以从现在开始,除了刚才说的最高保密等级,我还要加一条反泄密措施。所有关于名单的讨论、文件、记录,都要在独立的安全环境下进行。技术队会加强监控,任何异常的数据访问、通讯记录,都要第一时间报告。”
祝小雨举手:“张局,需要我布置专门的监控程序吗?”
“要。”张建国点头,“但要隐蔽,不能打草惊蛇。如果真有内鬼,我们要抓,但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
会议又持续了二十分钟,讨论了一些具体细节。整个过程中,王志国表现得非常正常。认真记录,适时提问,偶尔提出一些专业建议。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一个资深预审员的身份。
但周远宁知道,越是完美,越可能有问题。
真正的无辜者在听到内部可能有泄密时,会表现出愤怒、不解、急于证明清白的情绪。而王志国的反应太冷静了,太专业了,冷静得像是早有准备。
会议结束时,张建国最后强调:“升级版调查方案的内容仅限于在场七人知道。任何泄露都是严重违纪违法,后果自负。散会。”
人群陆续起身离开。
王志国收拾好笔记本,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杯,和乔振华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走出了会议室。
陆昭言走到周远宁身边,低声问:“有什么发现?”
周远宁合上笔记本,摇了摇头:“没有明显异常。但太正常了,反而有点不正常。”
陆昭言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王志国离开的背影,那个挺直、稳重、在分局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老警察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她希望不是他。
但如果是……
“钓鱼计划已经开始了。”陆昭言说,“接下来就看鱼怎么咬钩了。”
周远宁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走廊里,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但握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知道这个钓鱼计划很危险。
因为饵是他们自己。
下午14:30
法医实验室
方晴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站在操作台前。无影灯下,赵志刚的尸体已经被重新打开,胸腔和颅腔暴露在外,露出内部已经有些腐败的器官和组织。
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尸体腐败混合的刺鼻气味,但方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她的眼神专注而冷静,手中的手术刀精确地切割着脑组织,取下薄如蝉翼的切片,放在载玻片上,然后送到旁边的显微镜下。
操作台另一侧,陆昭言站在那里,也戴着口罩,但眉头微皱。即使当了这么多年刑警,面对这种场景时她依然会感到不适。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对生命逝去的沉重感。
“有什么新发现?”她问。
方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调整着显微镜的焦距,仔细观察着那片脑组织切片。过了大约一分钟,她才抬起头,摘下护目镜,眼神里有一丝罕见的凝重。
“赵志刚的脑部有微观损伤。”她说,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主要集中在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损伤很细微,不是外伤造成的,更像是长期药物作用或某种特殊刺激导致的神经营养不良。”
陆昭言走到显微镜前,方晴让开位置。陆昭言凑过去,透过目镜看到那片粉红色的脑组织切片上有一些细小的、颜色略深的斑点,像是某种瘢痕或坏死区域。
“这些损伤会导致什么后果?”她问。
“海马体负责记忆编码和存储,前额叶皮层负责高级认知功能和决策。”方晴回到操作台前,一边记录一边说,“这种程度的损伤会导致短期记忆力下降,认知功能紊乱,决策能力受损,情绪不稳定……简单说,就是人会变得健忘、糊涂、易怒,而且很难做出理性判断。”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种损伤是可逆的,至少在早期是可逆的。如果停止刺激源,配合适当的治疗,脑组织有自我修复的可能。但赵志刚的损伤程度已经到中后期了,即使停止刺激,也很难完全恢复。”
陆昭言直起身,脑海中快速串联着信息。
赵志刚长期服用奥氮平等精神类药物,接受王临钰的“治疗”。而这些药物和治疗,很可能就是导致他脑损伤的原因。那么王临钰知道吗?他是故意为之,还是被梁皓辰胁迫下的无奈之举?
这不仅仅是犯罪。
这是一种系统的、有计划的、对人性的践踏和扭曲。
“这些发现能作为证据吗?”陆昭言问。
“可以。”方晴点头,“我已经提取了组织样本,做了病理切片和化学分析。检测结果显示赵志刚脑组织中的神经递质水平异常,尤其是多巴胺和血清素,这是典型的精神类药物长期作用的痕迹。这些都可以写进尸检报告作为他杀案的补充证据。”
她顿了顿,看向陆昭言:“但问题是……这些证据只能证明赵志刚被药物控制,不能直接证明是谁控制了他。除非能找到处方记录、药物来源,或者……证人口供。”
王临钰。
陆昭言知道,王临钰是关键。但他和他的家人都在梁皓辰控制下,贸然接触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害了他们。
“这些发现暂时不要写进正式报告。”陆昭言做出决定,“先作为内部参考。等时机成熟了,再作为证据链的一部分。”
方晴理解地点点头:“明白。我会保密。”
陆昭言离开法医实验室,走在回办公室的走廊上。她的脑海里同时盘旋着几条线:泄密事件,钓鱼计划,赵志刚的脑损伤,还有那个始终隐在幕后的梁皓辰。
她感觉自己在下一盘复杂的棋,对手不仅棋艺高超,还在她身边安插了看不见的棋子。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既要进攻,也要防守,还要提防背后的冷箭。
手机震动,是乔振华发来的信息:
“鱼饵已放出。48小时内看结果。”
陆昭言回复:“收到。加强监控。”
她收起手机,推开办公室的门。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照在江城的高楼大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但在这片光芒之下,阴影正在悄然蔓延。
晚上19:00
“临界”当代艺术馆,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功率不大的LED灯嵌在天花板里,投下冷白色的、均匀的光。墙壁是吸音的暗色软包,地面铺着深灰色的地毯,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实木工作台,台上摊开着各种资料、照片、图表。梁皓辰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记号笔,正在一张江城地图上标记着什么。
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像是在策划一场艺术展览,而不是在指挥一场犯罪行动。
工作台另一侧,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蓝牙耳机的男人恭敬地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几条信息。
“梁先生,清扫第一阶段完成。刘振东已经安全抵达曼谷,我们的人接应了。陈明那边遇到点麻烦。他在高速上发生了意外,车子冲下了护栏,现在在医院ICU,情况不乐观,但应该活不过今晚。”
梁皓辰头也没抬,继续在地图上标记:“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
“是。”男人顿了顿,继续说,“第二阶段,王临钰那边给了回复。他同意完成最后的任务,但要求先确认妻女的安全。我们按照您的指示给他发了一段实时视频,他妻子和女儿在加拿大住所的画面,看起来状态不错。”
“他信了?”
“应该是信了。他答应明天按计划行动。”
梁皓辰终于放下记号笔,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很好。王医生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
他走到工作台另一侧,拿起一份文件。文件首页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警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王志国。
“第三阶段呢?”梁皓辰问。
“饵已经放出去了。”男人调出平板电脑上的另一份报告,“我们的人确认,今天上午新城分局召开了紧急会议,张建国、乔振华、陆昭言、周远宁、王志国等人参加。会议内容是关于一份升级版调查方案,据说是针对鲜花匠网络的全面调查计划,时间周期三个月,涉及多个部门联动。”
梁皓辰仔细看着报告,眼神越来越亮,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兴奋。
“方案的具体内容呢?”他问。
“只有大概框架,没有细节。”男人回答,“但根据我们内线传回的信息,方案的重点是名单上的四十五名在案人员,分阶段调查,最后提请省纪委介入。他们似乎想用这份方案来弥补泄密造成的损失,加快调查进度。”
梁皓辰沉默了。
他走到房间一角,那里立着一幅用白布遮盖着的画。他轻轻掀开白布一角,露出画面的一部分。
是那幅《实验体A》,画面上那个蜷缩的人形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远宁……”梁皓辰轻声说,“你看到了吗?你的同事们制定了一个多么完美的计划。三个月,四十五个人,省纪委介入……听起来很厉害对不对?”
他放下白布,转身走回工作台。
“但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的笑容加深,眼神里闪烁着冰冷的光,“他们以为泄密只是偶然,以为加强保密就能解决问题。他们不知道,泄密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拿起那份关于“升级版调查方案”的报告,仔细地、一页一页地翻看。每一页,每一个字,都像是珍贵的艺术品,值得反复欣赏。
“这份方案是我们的礼物。”梁皓辰说,“是送给老师的礼物。他看了,一定会很高兴。”
男人恭敬地点头:“需要把方案全文传过去吗?”
“不。”梁皓辰摇头,“只需要传最关键的部分。时间表,人员分工,重点目标。特别是那几个政法系统的关键人物,一定要标出来。老师知道该怎么用这些信息。”
“明白。”
梁皓辰重新走到窗前。虽然这里没有真正的窗户,但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城市夜景照片,灯光璀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片虚假的灯火,眼神深邃得像一口深井。
“游戏进入第二阶段了。”他低声自语,“我的教授,我的小警察,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执法者们……你们准备好迎接惊喜了吗?”
房间里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像他这个人一样。
像这场游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