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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顾问归来 ...

  •   2023年3月13日,上午9:30
      新城分局刑侦支队大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混合的气味。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陆昭言坐在主位左侧,右侧空着一个位置,是留给周远宁的。郑晓东、祝小雨、方晴等骨干刑警分坐两旁,每个人面前都摊开着笔记本或平板电脑。
      投影屏幕上轮播着江边浮尸案的照片:尸体的整体与局部特写、那枚锈蚀的校徽、半个模糊的鞋印、被破坏的监控点位图。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照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一种凝重的疲惫。
      陆昭言今天穿了警服常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坐姿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屏幕上的每一张照片,但熟悉她的人能看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昨晚她又没睡好,安眠药只让她昏沉了三个小时,凌晨四点就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会议室门被推开,张建国局长走进,身后跟着一人。
      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
      周远宁站在张建国身侧,穿着深灰色西装,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他比陆昭言记忆中消瘦许多,脸颊线条更加分明,眼窝微陷,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沉淀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像望不见底的深潭。
      他手中拿着黑色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陆昭言一眼认出,那是2014年他生日时周父周母送的定制钢笔,笔身有姓名缩写。九年过去,钢笔依旧,人已不复当年。
      “介绍一下。”张建国走到主位,示意周远宁在陆昭言旁边的空位坐下,“这位是江城大学犯罪心理学系周远宁教授,从今天起担任分局特约犯罪心理学顾问,协助重大案件侦破。周教授在犯罪心理侧写、行为分析方面造诣很深,大家欢迎。”
      稀落掌声响起。周远宁微微颔首,目光礼貌扫过会议室,最后落在陆昭言脸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凝固一帧。
      陆昭言心跳漏拍,随即加速。她强迫自己维持表情平静,微微点头示意。周远宁眼神与她接触不足一秒便移开,转向张建国,表情专业而疏离,仿佛她只是素未谋面的刑侦队长。
      “周教授,这是目前掌握的江边浮尸案所有材料。”陆昭言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死者男性,四十到四十五岁,死亡时间36到48小时前,尸体于3月12日清晨在滨江公园堤岸发现。死因初步判断与药物有关,具体待毒理报告。”
      她操控激光笔,将校徽特写放大:“死者右手紧握这枚校徽。江城一中,2008届。”
      周远宁目光落在屏幕上,看得仔细,身体微前倾,眼神专注冷静。几秒后,他开口问:“校徽锈蚀程度如何?发现时表面是否有近期触摸痕迹?”
      “锈蚀严重,但边缘和背面有轻微摩擦痕迹,不像是江水中长时间浸泡自然形成。”技术队刑警回答,“我们判断,死者死前应一直握着它,或它被放入死者手中的时间距离死亡很近。”
      周远宁点头,翻开笔记本。黑色钢笔在指间转一圈,笔尖落在纸面。
      “尸体姿态?”他问,“发现时具体位置、方向,四肢摆放。”
      方晴调出几张现场全景照片。尸体仰面躺在水泥堤岸与江水交接处,下半身浸水,上半身在岸,右手握拳置于胸前,左手自然垂落身侧,双腿伸直,脚尖指向江面。
      周远宁凝视照片,沉默约半分钟。会议室里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嗡鸣。
      “抛尸地点是精心选择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却带着穿透性的冷静,“江水会冲刷掉很多痕迹,但凶手没有将尸体完全推入江中,而是让上半身留在岸上,这增加了尸体被及时发现的可能性,他想要这具尸体被人看到,想要那枚校徽被人发现。”
      他顿了顿,用笔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死者右手握拳置于胸前,这是带有强烈情感表达的姿势。握拳代表紧抓、不放手,置于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则可能象征珍视、誓言,或……悔恨。”
      陆昭言注视着他。周远宁说话时的神态、语气,甚至微蹙眉思考的样子,都和她记忆中的学长重叠又分离。
      重叠的是那种专注敏锐,分离的是挥之不去的深沉疲惫。
      “关于凶手的侧写呢?”郑晓东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他对这位空降的“教授顾问”显然持保留态度。
      周远宁看向他,目光平静:“从现场呈现的仪式感和符号使用来看,凶手可能有艺术、教育、收藏相关的背景,或至少对这些领域有强烈兴趣和认知。校徽作为明确的时代地点标识,不仅仅指向2008年的案子,更是凶手在构建一个叙事。”
      “叙事?”祝小雨推了推眼镜。
      “对。”周远宁笔尖在纸上轻敲,“凶手不是在随机杀人,也不是在简单地处理尸体。他在布置现场,像布置舞台、展览。尸体是展品,校徽是标签,抛尸地点是展厅。他通过这种方式讲述故事,或传递信息。”
      他抬眼,目光再次扫过会议室众人:“凶手内心承受巨大压力,可能有某种未竟之愿或深埋执念。他选择用这种强烈象征意义的方式表达,说明在现实生活中可能缺乏宣泄渠道,或认为正常渠道无法达到目的。”
      “仪式感……”陆昭言轻声重复,脑海中闪过片段。师父郑勇军生前调查谭松年案时曾提过案卷中一些“过于工整”的细节。
      “另外,”周远宁补充,“凶手对警方调查流程有一定了解。选择监控稀少区域,删除关键时间段监控数据,说明他要么有相关经验,要么做过充分准备。他不是冲动犯罪,而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方晴在这时开口:“尸检有新发现。胃内容物分析显示,死者生前两小时内吃过东西,食物残渣里检测到奥美拉唑胶囊成分。这是常用胃药。”
      “胃药……”周远宁若有所思。
      陆昭言注意到,在方晴提到“奥美拉唑”时,周远宁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自己放在桌面的左手。那是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但陆昭言捕捉到了。刑警的职业敏感让她习惯性观察细节,尤其是周远宁这样特殊对象的细微反应。
      但她不明白这动作的含义,只能记在心里。
      “社会关系排查进展?”陆昭言转向郑晓东,将话题拉回正轨。
      “还在进行。”郑晓东翻开笔记本,“2008年江城一中教职工名单八十多人,学生那届三百多人。目前已联系一半左右,暂时没发现与死者特征相符的失踪人员。我们正通过校徽编号进一步缩小范围,但当年记录不全……”
      “重点查和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有关联的人。”陆昭言打断他,“无论教职工还是学生,只要和那个培训中心有过接触,全部列出。”
      “明白。”
      会议桌另一端,一直沉默的中年男人微微抬眼。他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面相严肃,是刑侦支队长乔振华。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几乎没说话,但那双眼睛一直在观察。
      观察案情,观察周远宁,观察陆昭言反应。
      此刻,他开口道:“周教授的侧写很精准。不过我想问,基于现有线索,你认为凶手的下一步可能是什么?”
      周远宁看向乔振华,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那是专业人士之间的审视,平静而锐利。
      “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讲述关于2008年谭松年案的故事,”周远宁缓缓说,“那一具尸体、一枚校徽可能只是开篇。他可能需要更多章节来完成叙事。所以我认为,可能会有后续案件,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几分:“而且可能会与谭松年案中的关键元素对应。比如,当年案子里有三名受害女学生,一个被诬陷的男教师。那么凶手可能会选择对应的人物类型。”
      会议室空气更加凝重。
      陆昭言在这时开口:“陈予安。”
      所有人目光转向会议桌末位。三十二岁的特聘画像师陈予安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素描本。他很安静,甚至过于安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本子边缘。
      “周教授的侧写给了你方向。”陆昭言看着他,声音平静坚定,“我需要你根据这些侧写绘制凶手模拟画像。不是具体面部特征,我们还没那么多信息。而是画出这个人的感觉。他的气质,状态,可能的外形轮廓。”
      陈予安抬头,对上陆昭言视线。他眼神复杂,混合专注、压力和某种深藏的不安。
      2022年,正是因他的画像被泄露导致刑警孙伟牺牲,这至今是他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他患心因性记忆障碍的根源。
      但现在,陆昭言给了他信任,也给了赎罪机会。
      “我明白陆队。”陈予安声音很轻,但清晰,“我会尽我所能。”
      会议继续。祝小雨汇报技术进展:死者指纹在数据库中无匹配,但通过校徽编号和部分校友录比对,已锁定几名可能身份,正逐一排查。
      会议间隙,陆昭言起身倒水。经过周远宁身边时,她目光不经意扫过桌面。
      笔记本摊开,上面是工整字迹和简图;那支黑色钢笔静躺旁边;还有一小瓶药,标签上写着“奥美拉唑”。
      她没做停留,走向饮水机。
      周远宁坐在原位,手指一直摩挲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道浅疤。疤痕很淡,约三厘米长,边缘不规则。
      这是他的秘密烙印,一个永远无法摘下的“戒指”。
      手机在口袋震动。
      周远宁不动声色取出,屏幕亮起,是条匿名短信:
      “教授,喜欢这份重逢礼物吗?”
      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他按熄屏幕,手机放回口袋。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专业平静,只有桌下左手握紧的拳头,泄露内心波澜。
      “周教授?”张建国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会后你留一下,有些情况需要单独沟通。”
      “好的,张局。”
      会议进行两小时,近中午结束。队员们陆续离开,陆昭言收拾文件时,看到周远宁和张建国走向局长办公室方向。
      郑晓东凑过来,压低声音:“昭言姐,这位周教授……感觉有点看不透。”
      “做好你工作。”陆昭言没多言,抱文件夹走向办公室。
      走廊里,她与陈予安擦肩而过。年轻画像师拿着素描本,眉头紧锁,显然已沉浸画像思考中。
      “陈予安。”陆昭言叫住他。
      陈予安停步转身。
      “不要有压力。”陆昭言看着他,“我相信你的能力。”
      陈予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点头,转身离开。他背影有些单薄,但步伐坚定。
      陆昭言回办公室,关上门,背靠门板站了几秒。
      电脑屏幕上,内部系统弹出新消息。祝小雨发来:
      “陆队,通过校徽编号锁定一名高度疑似死者。赵志刚,曾任江城一中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行政助理,2008年年底离职,2022年11月被家人报案失踪。详细资料已发邮箱。”
      陆昭言点开邮件。赵志刚照片、基本信息、社会关系……条条信息在屏幕滚动。

      局长办公室内,张建国递给周远宁一份密封档案袋。
      “这是省厅掌握的关于梁皓辰的部分材料。”张建国声音压得很低,“你知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动他。但江边这案子……如果真和他有关,就是突破口。”
      周远宁接过档案袋,手指拂过密封条,眼神深沉:“我明白。我会从犯罪心理角度提供分析,不会打草惊蛇。”
      “另外,”张建国看着他,目光复杂,“你和小陆……工作上要处理好。她不知道你那三年具体情况,省厅决定暂时保密。”
      “我明白。”周远宁声音平静,“我会注意分寸。”
      离开局长办公室,周远宁走到分局天台。三月风还带凉意,吹起他额前碎发。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条匿名短信,依旧无发件人号码。
      重逢礼物。
      四字像冰锥刺进心里。他抬头望江城港方向。
      那里有废弃的3号仓库,有陆昭言2017年遇袭的地方,有他被迫观看过无数次的录像场景。
      如果这起江边浮尸案真是“礼物”,那送礼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是那个人试探他是否真“康复”?还是警告他不要继续调查?
      或……针对陆昭言?
      周远宁握紧手机,重重的叹了口气。

      下午一点,陆昭言在办公室简单吃过盒饭准备去技术队看进展。经过三楼画室时,她停下脚步。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她轻轻推开门。陈予安背对门口站在画架前,手中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地上已散落十几张草图,每张都只画了几笔就被放弃。
      他在寻找那个“感觉”。
      陆昭言没打扰,静静地看了会儿。陈予安完全沉浸在创作中,没察觉她的存在。
      直到他停下笔,盯着新画出的轮廓,喃喃自语:“不对……还是不对……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陆昭言轻声问。
      陈予安吓了一跳,转身看到陆昭言,有些局促:“陆队,我……”
      “说说看,你觉得少了什么。”
      陈予安深吸一口气,指向画纸上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周教授说凶手可能有艺术、教育、收藏背景,内心有巨大压力和执念。我试着画……但总觉得太实了。如果凶手真的是在布置舞台,在讲述故事,那他应该更像……更像一个导演,或策展人。他站在幕后冷静地操纵一切,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展示。”
      他拿起另一张草图,上面是个背对画面的身影,站在高处俯视下方:“这样似乎更对。但又不确定……”
      陆昭言看着那张草图。背对的身影,站在高处,俯视。
      这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但她没表现出来,只说:“按你的直觉画。”
      陈予安点点头,重新转向画架。
      离开画室,陆昭言往技术队走时,在楼梯转角遇到了周远宁。他正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档案袋。
      两人在楼梯上停下,距离两三个台阶。
      “周教授。”陆昭言先开口。
      “陆队。”周远宁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秒,又移开,“我去临时办公室整理材料。”
      “需要什么协助随时说。”
      “谢谢。”
      简短对话后,两人擦肩而过。陆昭言继续上楼,周远宁向下走。
      走到楼梯中间时,周远宁突然停步,转身:“陆队。”
      陆昭言在上一层楼梯转角回头。
      “死者的详细资料我听说已经出来了,”周远宁说,“如果方便,我也想看一下。特别是生前行踪和社交关系。”
      “我让祝小雨发你一份。”
      “好。”
      他转身继续下楼。陆昭言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继续往上走。
      那个背影,瘦削,挺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们认识已经十四年了。
      但现在和他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
      她想起桌上那瓶奥美拉唑,想起他消瘦的身形和眼底的疲惫。
      当年那个在讲台上从容自信、逻辑缜密的学长,如今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连呼吸都显得费力。
      有些关心,现在不合时宜。
      有些问题,现在不能问。
      她只能等,等时机,等证据,等他自己愿意说。
      如果他还愿意说的话。

      傍晚六点,分局大多数人都下班了。陆昭言还在办公室,面前摊开赵志刚的所有资料。
      2004年至2008年,江城一中“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行政助理。2008年11月离职。正是谭松年“突发心脏病死亡”后的一个月。离职后辗转多家培训机构,2015年后工作记录断断续续,2020年后几乎无正式工作。
      陆昭言合上资料,揉了揉太阳穴。
      手机震动,是陈予安发来的消息:
      “陆队,画好了初版。您要现在看吗?”
      “发过来。”
      几分钟后,图片传来。素描纸上是个模糊的男性侧影,站在高处,背对画面,俯视下方。线条简洁,但抓住了某种气质:冷静,疏离,像在观察实验的科学家,或审视作品的艺术家。
      画旁有陈予安的备注:“根据周教授侧写绘制。凶手可能具有强烈控制欲和观察欲,习惯站在幕后。体态偏瘦,可能有长期压力导致的躯体症状。年龄推断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
      陆昭言盯着那张画。
      背对的身影,俯视的视角。
      她想起周远宁今天在会议上的分析:凶手在“布置舞台”,在“讲述故事”。
      也想起师父郑勇军生前说过的话:“昭言,有些案子破的不是现场,是人心。”
      她保存图片,给陈予安回复:“很好。明天会议讨论。”
      放下手机,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夜色,然后关灯,离开办公室。
      走廊里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
      江城在灯火中沉默,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将无数秘密吞入腹中,等待被唤醒的那天。

      【第2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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