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父亲的秘密 ...
-
2023年3月19日,周日,上午10:30
江城远郊,清溪山疗养院
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乳白色的薄纱般缠绕在半山腰的常绿林间。通往疗养院的盘山公路狭窄而曲折,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和茂密的竹林。早春的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潮湿气息,与市区里那种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工业尘埃的味道截然不同。
陆昭言将车停在疗养院大门外的停车场。这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大众,没有警用标识,车牌也是民用号段。她今天是以私人身份来的。
疗养院规模不大,只有三栋白色的小楼依山而建,掩映在苍翠的林木之中。环境清幽,远离尘嚣,适合静养,也适合……逃避。
陆昭言推开车门下车。她今天没穿警服,简单的深灰色针织衫配黑色长裤,外面套一件卡其色风衣,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但也更显疲惫。
她站在车边,抬头看着那几栋白色建筑。
父亲陆怀远在这里住了快三年。
自从2020年母亲苏璟好病逝,陆怀远就卖掉了市区的房子,搬到了这里。说是疗养,但陆昭言知道,他更多是在自我放逐。
远离江城的一切,远离那些让他坚持了十几年却始终未能翻案的旧事,也远离她这个让他既骄傲又愧疚的女儿。
三年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
陆昭言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迈步走进疗养院大门。
前台的护士认识她,微笑着点头:“陆警官来了。陆教授在花园,我带你过去。”
“谢谢,我自己去就好。”
陆昭言穿过主楼大厅,从后门进入疗养院的花园。花园设计得很雅致,小径蜿蜒,假山流水,几株早开的樱花已经开始凋谢,粉白色的花瓣洒落在鹅卵石路面上。
在小径尽处的凉亭里,她看到了父亲。
陆怀远坐在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书,手里拿着一支老式钢笔,正在书页边缘做着批注。他穿着深蓝色的棉麻衬衫,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头发已经全白,整齐地向后梳着。
六十二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一些,脊背微微佝偻,但坐姿依然端正,保持着学者特有的姿态。
有那么一瞬间,陆昭言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陆怀远。
江城大学法学院的副院长,站在讲台上讲授刑法总论,声音洪亮,逻辑清晰,眼神锐利如鹰。那时的他是学生们敬畏的对象,也是她心目中“正义”二字的具象化身。
但现在……
陆昭言收敛思绪,走近凉亭。
“爸。”
陆怀远抬起头,看到她,眼神里闪过一瞬的复杂情绪。
惊讶、喜悦、随即是惯常的、刻意的疏离。
“小言来了。”他合上书,摘下老花镜,“坐。”
陆昭言在石桌对面坐下。石桌冰凉,早春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皮肤。她没有绕弯子,直接切入正题。
“局里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死者叫赵志刚,原江城一中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行政助理,08年离职,本月12日被发现死在滨江公园,手里攥着一枚2008届江城一中的校徽。”
她停顿,观察父亲的反应。
陆怀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很细微的变化。
“谭松年当年带的那个班,就是2008届高三(17)班。”陆昭言继续说,声音平静,“爸,赵志刚的死,和谭松年案有没有关系?”
沉默。
花园里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山涧流水的潺潺声。
良久,陆怀远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小言,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我是不想知道,还是你不让我知道?”陆昭言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火气,“十五年了,爸。谭松年死了十五年,你也跟着查了十五年,妈因为这个和你离婚,最后郁郁而终。现在连你都要躲到疗养院里来,到底为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不是怕!”陆怀远猛地提高音量,但随即又压下去,变成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是在保护你。”
“保护我?”陆昭言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那年我在仓库里被人袭击差点死掉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师父意外坠亡的时候,你在哪里?韩江明,你亲外甥,被车撞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积压太久的愤怒和失望。
“你所谓的保护,就是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瞎子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横冲直撞,不知道敌人在哪,不知道背后是谁,甚至不知道我查的案子可能把自己害死,这就是保护?”
陆怀远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愧疚,还有一种陆昭言看不懂的更深沉的悲哀。
“小言,”他低声说,“你知道长盛集团在江城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陆昭言冷冷地说,“地产、金融、文化、旅游……江城纳税第一的民营企业,省市重点扶持对象,董事长每年都上《江城日报》的春节贺词。”
“不止。”陆怀远摇头,“它还是某些人的钱袋子、白手套、洗/钱工具。十五年前,谭松年发现的那个青少年艺术培训中心,名义上是长盛旗下文化公司搞的素质拓展项目,实际上……是某些特殊人物的供货渠道。”
陆昭言的心脏猛地一沉。
“供货渠道”四个字在刑侦术语里有特定的含义。
通常是du/品或人口。
而从谭松年案涉及女学生来看……
“人口fan/卖?”她压低声音。
陆怀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说:“谭松年当时已经收集到了一些证据,包括三名女学生的证词、培训中心的账目复印件、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些成年男性带着wei/成年女孩进出高档jiu/店。他匿名举报,但材料第二天就回到了被举报人手里。”
“所以他就被灭口了。”陆昭言说。
“没那么简单。”陆怀远苦笑,“如果只是灭口,事情反而简单了。他们是先是伪造女学生的遗书,诬告他xing/qin,把他抓起来,让他在拘留所里突发心脏病。这样一来,他之前所有的调查都会被视为为了脱罪而诬陷他人,他收集的证据也会变成伪造的伪证。”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且他们成功了。谭松年死了,案子结了,培训中心关了,那些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陆昭言盯着父亲:“你手里有证据,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查,你肯定找到了什么。”
陆怀远避开她的目光,重新拿起那本书,做出要继续阅读的姿态。
“爸!”陆昭言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石桌上,“我师父死了,表哥死了,现在连关联人物赵志刚也死了!下一个会是谁?是我吗?还是周远宁?”
提到周远宁的名字时,她注意到父亲的手又抖了一下。
“你知道周远宁回来了对不对?”陆昭言追问,“你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对不对?你知道他失踪那几年去了哪里对不对?”
一连三个“对不对”,像三把刀子,扎进陆怀远已经千疮百孔的心里。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看着她那双和妻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燃烧着的、不肯屈服的火焰。
“小言,”他最终说,“听爸一句劝,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赵志刚的死你们就当普通的凶杀案处理,抓个凶手,结案。谭松年的案子……让它过去吧。”
陆昭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过去?
让一个被冤死十五年,害得无数人前赴后继牺牲的案子,就这么过去?
“所以你就躲到这里来,”她轻笑,“把所有的证据都藏起来,让那些人继续逍遥法外,让更多像谭松年,像周远宁父母,像师父,像表哥那样的人去死?这就是你选择的过去?”
陆怀远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那是他惯用的姿态。拒绝沟通,拒绝解释,用沉默筑起高墙。
陆昭言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看着他握着钢笔微微颤抖的手。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十五年了。
从她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听到父亲在书房里对着电话怒吼“我学生不可能做那种事”开始,到今年她三十二岁。整整十五年,这个案子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横亘在他们家庭中间,吞噬了父母的婚姻,吞噬了母亲的健康,吞噬了哥哥的事业和性命,现在还要吞噬她和父亲之间仅存的亲情。
“好。”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不说,我自己查。但我告诉你,如果我在查案过程中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你害的。因为你明明知道危险却不肯告诉我。”
说完,她转身离开凉亭。
走出几步,她又停下,回头。
陆怀远依然坐在那里,背对着她,背影很僵硬。
陆昭言的视线扫过石桌,扫过那本书,扫过父亲的手。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石桌下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压着一张
照片。
照片只露出一个角,但她认得那个相框,是家里书房书桌上的那个,柚木材质,边缘有雕花。照片原本是父母和她三人的全家福,拍摄于她考上公安大学那年。
但现在,相框底下似乎还压着别的照片。
陆昭言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透过玻璃和上方全家福照片的遮挡,她隐约能看到底下那张照片的一小部分,似乎是三个人的合影,年代更久远,黑白或泛黄的彩色。
三个人。
其中一个侧影,她认出来了,是年轻时的陆怀远。
另一个……好像是谭松年?
第三个……
陆昭言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侧影,那轮廓,那气质……
周远宁的父亲,周文渊教授。
她不会认错,她在2014年周远宁过生日的时候见过周父周母。周父那种学者特有的清瘦身形和戴眼镜的习惯,她印象深刻。
陆怀远、谭松年、周文渊。
三个本不该有太多交集的人,一个是法学教授,一个是中学语文老师,一个是刑法学者。
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
陆昭言收回目光,没有再追问。
她转身,快步离开了花园。
中午12:15
回程的车里,陆昭言开得很快。
山间公路蜿蜒曲折,她紧握方向盘,目光直视前方,脑海里却在飞速运转。
父亲隐瞒了什么?
那张照片意味着什么?
谭松年、父亲、周文渊。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仅仅是师生关系那么简单吗?周文渊是江城大学法学院的,父亲也是,他们有同事之谊很正常。但谭松年只是江城一中的普通教师……
除非,他们因为某个共同的目标或事件,产生了交集。
那个目标或事件,很可能就是培训中心的案子。
周文渊和妻子林静在2015年身亡前一直在私下调查长盛集团。这是周远宁告诉她的。如果周文渊也在调查培训中心的事,那么他和父亲有联系就说得通了。
甚至……周父周母的死,可能也和这件事有关。
陆昭言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案子的牵连范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郑晓东打来的。
“昭言姐,技术队那边有进展。从仓库带回来的那枚袖扣银质成分分析结果出来了,里面含有微量的特殊合金,是一种德国品牌高端定制袖扣常用的配方。江城只有三家店代理这个品牌,我们已经拿到了近五年的定制客户名单。”
“名单上有L开头的客户吗?”
“有,而且不少。李、林、刘、陆、罗……总共二十七个。我们正在逐一排查。”
“好。另外,赵志刚的医疗记录查到了吗?”
“查到了。”郑晓东的声音变得严肃,“蒋磊从卫健委调到了记录,赵志刚从2018年开始定期在默心理诊所就诊,主治医生叫王临钰,诊断是重度焦虑伴抑郁倾向,处方药里包括奥氮平。”
默心理诊所。
王临钰。
陆昭言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还有,”郑晓东继续说,“银行流水那边也有发现。赵志刚在2021年3月收到的那笔五万美元汇款,汇款方是一个离岸公司账户,注册地在开曼群岛。我们请国际刑警协助调查,但对方说需要时间,这种壳公司层层嵌套,很难追踪到实际控制人。”
“知道了。”陆昭言说,“你们继续跟进袖扣和医疗记录两条线。我晚点回局里。”
挂断电话,她看着前方逐渐开阔的公路,看着远处江城城市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
心理诊所。
定制袖扣。
还有父亲那张神秘的照片。
所有的线索像一张正在缓慢展开的蛛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
下午14:00
江城大学,犯罪心理学教研室。
周远宁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份医疗记录,是赵志刚在默心理诊所的完整病历。
他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拿到的。
在警方还在走程序调取记录时他已经通过某个私人关系拿到了副本。这种违规操作如果被发现,足够让他丢掉顾问的职位,甚至面临法律风险。
但他不在乎。
或者说,他别无选择。
三年囚禁教会他一件事:有些规则是用来保护既得利益者的,如果你想打破某些东西,就必须先学会在规则边缘行走。
周远宁滚动着鼠标,一行行仔细阅读。
病历显示,赵志刚首次就诊是在2018年5月,主诉症状是“长期失眠、焦虑、噩梦、被害妄想”。王临钰的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重度焦虑”,处方了奥氮平和阿普唑仑。
就诊频率很规律,最初是每周一次,三个月后改为每两周一次,2019年开始每月一次。每次诊疗时间都是五十分钟,标准心理咨询时长。
但周远宁注意到一个细节。
从2020年6月开始,病历记录的风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的记录详细而专业,包括来访者的自述、情绪状态、认知模式分析、治疗干预措施等。但2020年6月之后的记录变得简略而模板化,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措辞:
“来访者情绪平稳,焦虑症状有所缓解,继续当前药物治疗,预约下次复诊。”
太整齐了。
整齐得不正常。
一个重度PTSD患者,在长达两年的治疗中,症状怎么可能一直“平稳缓解”?没有反复?没有波动?没有出现新的创伤激活?
除非治疗的重点,根本不是“治疗”。
周远宁放大页面,仔细观察病历的排版和字体。
然后他发现了。
在2020年6月的那次记录底部,有一行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页脚代码:“v2.3_Template_Revised”。
模板。
王临钰在用模板填写病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2020年6月开始,赵志刚的治疗已经变成了某种形式主义?或者更糟。
王临钰在掩盖什么?
周远宁继续往下翻。
在病历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缴费记录单。诊所的收费不低,每次咨询800元,加上药物费用,每月开支在2000元左右。以赵志刚失业后的经济状况根本负担不起。
但缴费记录显示所有费用都是“现金支付”。
没有银行转账,没有信用卡记录,就是简单的“现金”二字。
谁给的现金?
周远宁闭上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倒出两片奥美拉唑干咽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弥散开来。
然后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他父母生前留下的调查笔记的扫描件。
周文渊和林静都是严谨的学者,他们的调查不是盲目的追踪,而是系统、学术化的梳理。
周远宁翻到关于“青少年心理干预机构监管漏洞”的部分,看到父亲用红笔标注的一段话:
“江城现有十七家注册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机构,其中八家由民营资本控股。监管存在空白:教育部门管教学,卫健部门管医疗,民政部门管非营利机构,而商业化的心理咨询、艺术疗愈、素质拓展等项目,实际上处于三不管地带。这为某些灰色产业提供了寄生空间。”
下面列了一个表格,列出了八家民营机构的名称、控股方、主营业务。
第三行:“默心理诊所,控股方:皓辰文化基金会(持股100%),主营业务:青少年心理咨询、家庭治疗、压力管理培训。”
皓辰文化基金会。
周远宁盯着这六个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冷却。
梁皓辰。
那个名字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大脑,带来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恨意。
他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左手抬起,手指紧紧抓住左手无名指根部的那道疤,仿佛想用疼痛来压制那股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
三年前的画面在眼前闪回。
昏暗的房间,冰冷的屏幕,陆昭言在仓库里挣扎的画面,他优雅而残忍的声音:“看看,因为你,她经历了什么。”
还有那些药物注射,那些电击,那些精心设计,旨在摧毁他所有认知和尊严的“治疗”。
周远宁猛地站起身,冲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
水很冰,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苍白,消瘦,眼窝深陷,眼底有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强装的冷静。那是长期与疯狂为邻后被迫进化出的生存本能。
他看上去和三十六岁的年龄很不相称,更像一个经历过战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
“周远宁,”他对镜中的自己低声说,“你不能疯。至少现在不能。”
他擦干脸,回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下。
这一次,他的眼神恢复了平静。
他拿起手机,给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发了条信息:
“查王临钰。重点:家庭情况、财务状况、近期动向。”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妻子李雯,江城三中英语教师;女儿王雨欣,八岁,就读江城实验小学。两人于2022年8月申请加拿大留学签证,2023年1月获批,计划2023年9月赴加。王临钰本人未申请移民,但近期有大额资金转入其妻海外账户。”
周远宁盯着这条信息,明白了。
家人被控制。
这是梁皓辰惯用的手段。用你在乎的人做筹码,逼你做不愿做的事。
王临钰很可能也是如此。被迫为梁皓辰工作,被迫给赵志刚做治疗。或者说,监控和操控。被迫掩盖真相。
作为交换,他的家人得到“保护”和“出路”。
那么赵志刚呢?
他是自愿的,还是也被控制了?
周远宁继续翻阅父母的笔记,在某一页的角落,看到母亲林静娟秀的字迹:
“证人保护机制的缺失,是许多受害者不敢发声的主要原因。尤其当加害者是权势人物时,受害者及其家人面临的不仅是法律风险,更是生命威胁。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可靠的举报和庇护通道。”
下面,她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民间组织联动、异地安置、身份重置、长期跟踪保护……
但所有这些,都停留在纸上。
2015年,她和丈夫死于“煤气泄漏爆炸”。
他们的所有研究,所有理想,所有未竟的事业,都随着那场爆炸化为了灰烬。
周远宁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
但他不能倒下。
至少,在扳倒梁皓辰之前,不能。
下午16:40
新城分局,画像室。
陈予安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着新画好的一张草图。
不是人像,而是场景还原图。根据仓库的平面结构、脚印分布、物证位置,他尝试还原凶手在仓库内的行动轨迹。
铅笔线条干净利落,透视准确,甚至标注了光线角度和阴影范围。这是艺术专业训练出的扎实功底。
郑晓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盒饭。
“还没吃吧?”他把一份放在工作台上,“食堂打包的,将就一下。”
陈予安抬起头,有些意外:“谢谢。”
“客气什么。”郑晓东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自己的那份,“看你一整天没出这屋。有进展吗?”
陈予安接过盒饭,但没有立刻打开。他指着草图说:“我在想,凶手为什么选择那个位置安装摄像头。”
“哪个位置?”
“墙角,离地面三十公分,角度刚好能覆盖帆布隔区的大部分范围,但又很隐蔽,不仔细看发现不了。”陈予安用铅笔点着草图上的一个标记,“这个位置不是随便选的。安装的人要么非常熟悉仓库结构,要么事先做过精确测量。”
郑晓东凑近看了看:“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临时起意?”
“不像。”陈予安摇头,“临时起意的犯罪,现场会更混乱,痕迹会更随机。但这个现场太整洁了。脚印虽然凌乱,但都集中在有效路径上;摄像头安装位置精准;连受害者被摆放的姿势都有种……刻意感。”
“刻意感?”
“嗯。”陈予安说,“而且,抛尸到江边,还特意让死者手里攥着校徽,这更像是一种展示或宣告。凶手想通过这个案子告诉谁什么。”
郑晓东若有所思地扒了一口饭。
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分钟。
然后郑晓东开口,语气有些别扭:“那个……上次画像的事,谢了。”
陈予安一愣:“什么?”
“就我师父……”郑晓东挠了挠头,“你画的那张枪手画像,虽然我们还没抓到人,但技术队对比了数据库,说特征很准,尤其左肩旧枪伤那个细节,之前几个现场目击者都没注意到。如果真靠这个抓到人……我师父的仇就能报了。”
他说得有些磕巴,显然不习惯说这种话。
陈予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师父,孙伟。
那个名字依然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那是我应该做的。”他低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
“行了。”郑晓东打断他,“昭言姐说得对,我师父的死责任不在你。要怪就怪那些杀他的混蛋。我们要做的是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送进去。”
他顿了顿,看着陈予安:“你画得确实好。比我见过的所有画像师都好。所以……别想太多,专心画。队里需要你这份本事。”
陈予安抬起头,看着郑晓东。
这个之前对他充满敌意、质疑他能力的年轻刑警,此刻眼神坦率而直接,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同行之间的、朴素的认可。
“嗯。”陈予安点点头,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郑晓东咧嘴笑了笑,继续埋头吃饭。
窗外,天色渐暗。
江城又要迎来一个夜晚。
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正在缓慢收拢,将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埋藏多年的秘密,逐渐拉向一个不可知的中心。
城市另一端。
男人放下手中的红酒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医生,”他微笑着说,“最近警察可能会找你呢。别紧张,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做就行。对了,你女儿在加拿大的学校我已经安排好了,是一所非常好的私立小学。只要你好好配合,她会有光明的未来。”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颤抖的呼吸声。
“我……我知道了。”王临钰的声音细若蚊蚋。
“很好。”男人挂断电话,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华灯初上的江城。
夜色中的城市璀璨如星海,美丽得令人心醉。
也危险得令人窒息。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嘴角勾起一个优雅又冰冷的弧度。
“游戏才刚开始呢,”他低声自语,“我亲爱的教授,还有……勇敢的陆警官。”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绵不绝,像一片燃烧的、永远不会熄灭的海洋。
而在那片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某些东西正在苏醒。
某些古老而黑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