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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艺术馆的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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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21日,周二,傍晚18:30
临界当代艺术馆
这座位于江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建筑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由荷兰建筑师设计的解构主义风格,外墙是不规则切割的黑色大理石与玻璃幕墙交织,在暮色中反射着城市璀璨的灯火,像一块坠入凡间的、棱角分明的陨石。入口处悬挂着巨幅海报,红底黑字:
“梁皓辰个人收藏展暨慈善晚宴”。
红毯从路边一直铺到大厅门口,两侧立着西装革履的保安和手持长焦镜头的媒体记者。豪车一辆接一辆停下,衣着光鲜的宾客鱼贯而出:有本地的企业家、收藏家、政府官员,也有专程从外地甚至国外赶来的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雪茄和某种昂贵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松弛感。
周远宁站在艺术馆对面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那张烫金的邀请函。
邀请函是今天中午送到他办公室的,装在精致的深灰色信封里,没有寄件人信息。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句话:
“诚邀周远宁教授莅临本人个人收藏展暨慈善晚宴,探讨艺术与心理的临界点。——梁皓辰。”
字是手写的,用的是某种深紫色的墨水,笔迹优雅流畅,透着一种刻意又令人不适的美感。
周远宁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知道这是个陷阱。
梁皓辰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这场“偶遇”,这场“邀请”,都是精心设计的环节,是那只藏在暗处的、操控木偶的手在拉动丝线。
但他必须来。
因为他在等他。
也因为……他想知道,八年过去了,那个曾经将他拖入地狱的人,如今站在阳光下,会是什么模样。
周远宁深吸一口气,将邀请函塞进西装内袋,迈步穿过马路。
他是开车来的。身上这套深灰色西装是两年前买的,当时是为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如今穿在身上已经有些宽松。他比两年前瘦了太多。但他还是仔细熨烫过,衬衫领口雪白,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面具要戴好。
至少在踏入那个人的领地之前,他必须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体面的、刚从国外深造归来的学者。
“周教授!”门口的工作人员显然认识他,热情地迎上来,“梁先生特别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请进,他在主展厅等您。”
周远宁点点头,跟随工作人员走进艺术馆大厅。
内部空间比他想象的更震撼。
挑高超过十五米的大厅,四面墙壁都是纯白色,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灯光从天花板隐蔽的灯槽中倾泻而下,在地面投下柔和而均匀的光晕。
大厅中央悬挂着一件巨大的装置艺术品:成千上万根透明的鱼线从天花板垂下,每根线上串着一枚泛黄的、残缺的牙齿。牙齿在空中缓缓旋转,在灯光下投射出细碎而诡谲的影子。
作品标签:《记忆的骨骸》,梁皓辰,2019。
周远宁站在那件作品前,仰头看着那些旋转的牙齿。他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那些牙齿显然经过特殊处理,不会腐败。
“很震撼,不是吗?”
一个温和又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远宁转身。
梁皓辰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丝绒西装,里面是浅灰色的高领羊绒衫,没有系领带,显得随性而优雅。他看起来四十岁出头,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些,但保养得极好,皮肤光洁,眼角只有极淡的笑纹。头发是深棕色的,略带卷曲,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带着一种学者般专注的好奇。
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放松,笑容热情而不失分寸,亲切而不显轻浮。
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上流社会绅士形象。
如果不是周远宁亲眼见过他面具下的真容,他几乎也要被这副表象欺骗。
“梁先生。”周远宁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梁皓辰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一同仰望着那件装置作品,“我一直很期待能和周教授当面交流。你在《犯罪心理学季刊》上那篇关于创伤记忆的视觉化表征的论文,我读了不下五遍,深受启发。”
周远宁没有接话。
梁皓辰也不在意,继续微笑着说:“你看这件作品。每一颗牙齿都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背景。有些是乳牙,有些是智齿,有些是病牙,有些是在暴力中脱落的。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清洗,消毒,分类,然后重新排列。这过程像不像法医的工作?或者……像不像你们心理学家在分析一个人的过往?”
周远宁看着那些旋转的牙齿,缓缓开口:“艺术创作和犯罪分析有本质区别。前者追求表达,后者追求真相。”
“哦?”梁皓辰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某种兴致盎然的光,“但有时候,真相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艺术品不是吗?比如一个人的记忆。那些被创伤撕裂的片段,那些被压抑的欲望,那些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黑暗。当它们被挖掘出来展现在阳光下时,那种赤裸又血淋淋的真实,难道不是一种极致的美吗?”
他知道梁皓辰在说什么。
在暗示什么。
“我不认为痛苦是美的。”周远宁说,声音依然平稳,“痛苦只是痛苦。试图从他人的苦难中提炼美感,是一种既病态又缺乏同理心的行为。”
梁皓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某种“你果然不懂”的遗憾。
“周教授还是太学术了。”他轻轻晃动酒杯,“艺术从来不是关于应该,而是关于存在。痛苦存在,恐惧存在,罪恶存在,它们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艺术家的工作不是评判,而是呈现。就像你作为犯罪心理学的专家,也不是要评判来访者的对错,而是要理解他们的内在逻辑,不是吗?”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我听说你最近在协助警方调查一些……陈年旧案?很有意思的工作。挖掘过去的真相,让沉默者发声,让被掩盖的伤口重新暴露,这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行为呢。”
周远宁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这场看似随意的对话,每一句都是精心设计的试探,每一句都戳在他最深的伤口上。
“我只是尽一个公民和学者的本分。”周远宁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如果梁先生没有别的事,我想去其他展厅看看。”
“当然,请便。”梁皓辰优雅地侧身让开,“不过……我建议你去东侧画廊看看,那里有几件关于囚禁与自由主题的作品,我想你会感兴趣。”
他说“囚禁与自由”四个字时,语气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周远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能感觉到梁皓辰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黏腻。
晚上19:15
艺术馆东侧画廊
这里比大厅更安静,灯光也更暗。墙上挂着十几幅油画,尺寸都不大,但风格极其统一:都是深色调的背景,画面中央是一个或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被困在某种几何结构中。有的是方格,有的是圆圈,有的是扭曲的多面体。
作品标签全是同一个名字:《实验体》,梁皓辰,2015-2018。
周远宁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
这幅画的背景是深灰色的,接近黑色。画面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像是房间的结构,里面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蜷缩着的人形轮廓。
人形的姿势很别扭,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扭曲。房间的角落有一个非常小的红色的光点。
画面的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实验体A,第173天,体温37.2℃,血压110/75,药物反应:平静。”
周远宁的呼吸停滞了。
他认得这个房间。
认得那个姿势。
认得那个红色的光点:是监控摄像头。
那是他被囚禁的第一个地方,在江城郊外某个废弃的疗养院地下室。那个房间大约十平米,没有窗户,墙壁是吸音的暗色软包,天花板角落有通风口和隐蔽摄像头。
梁皓辰每天会来观察他,记录他的体温、血压、心率,以及在不同药物作用下的反应。
“实验体A”是梁皓辰给他的编号。
A代表第一个,也代表“最好”的。
周远宁盯着那幅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冰冷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他强迫自己保持站立,强迫自己不要颤抖,强迫自己继续看。
旁边那幅画,画面是一个男人被捆绑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电视屏幕上是雪花点,但隐约能看到一个女性的轮廓。
标签:“实验体A,第756天,刺激源:视觉创伤导入,心率峰值158。”
再旁边,是一幅更加抽象的:画面中央是一个破碎的人形,周围是飞溅的暗红色的点,像是血,又像是某种更概念化的痛苦的象征。
标签:“实验体A,第758天,自我标记行为:左手无名指,玻璃碎片,伤口长度3.2厘米。”
周远宁猛地闭上眼睛。
他不能再看了。
这些画不是艺术品。
是他的病历。
是他那三年被剥离了人格,被当成实验动物一样观察和记录的血淋淋的证据。
而现在,梁皓辰把它们堂而皇之地挂在艺术馆里,供上流社会的人“欣赏”、“品味”、“探讨”。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恶心、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周远宁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
他想砸了这些画。
想把它们撕成碎片。
想把梁皓辰那张优雅的脸按在这些画面,让他也尝尝被当成实验体的滋味。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他知道,梁皓辰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他,欣赏着他的反应,记录着他的“数据”。这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观察“实验体”在看到自己被展示时的反应。
周远宁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睁开眼睛,眼神重新恢复平静。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个画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看到他,眼睛一亮:“周教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周远宁看着来人,认出了对方。
王临钰。
“默心理诊所”的创始人,赵志刚的主治医生。
也是梁皓辰的“心理健康顾问”。
“王医生。”周远宁的语气礼貌而疏离。
“叫我临钰就好。”王临钰显得很热情,但周远宁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的紧张和躲闪,“我一直很关注你的研究,尤其是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认知重组部分。有机会真想和你深入交流……”
他说得很快,像是急于表达什么,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王医生最近在忙什么?”周远宁不动声色地问。
“啊,还是诊所那些事。”王临钰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最近青少年心理问题越来越突出,工作压力不小。对了,听说周教授在协助警方办案?真是很勇敢。”
他说“勇敢”这个词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只是学术协助。”周远宁说,“对了,王医生,你认识一个叫赵志刚的患者吗?”
王临钰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虽然只有不到半秒的时间,但周远宁清楚地看到了他脸色的变化。
从热情到苍白,从微笑到僵硬。
“赵志刚?”王临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干涩,“好像有点印象。是以前的一个患者,怎么了?”
“他死了。”周远宁盯着他的眼睛,“被人杀死,抛尸江边。”
王临钰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滑落。他赶紧握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是吗?那真是太不幸了……周教授怎么会跟我问起他?”
“警方在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周远宁的语气依然平静,“听说他生前在你的诊所接受治疗,所以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王临钰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患者隐私,我不能透露太多。而且……赵志刚已经很久没来复诊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他说完,看了看手表,做出匆忙的样子:“抱歉,周教授,我那边还有点事,先失陪了。改天再聊。”
他匆匆转身离开,步伐有些踉跄。
周远宁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沉。
他在害怕。
非常害怕。
这种恐惧不是对“患者死亡”本身的悲伤或震惊,而是对“事情败露”的恐慌。
王临钰知道些什么。
而且,他被人控制着。
晚上20:00
艺术馆外,街对面的一辆黑色商务车内。
陆昭言坐在副驾驶座上,戴着耳机,面前是一个监视器屏幕。
屏幕显示艺术馆门口的实时监控画面,是技术队提前在对面大楼安装的高清摄像头。
“陆队,周教授进去了。”开车的蒋磊低声说。
“艺术馆内部的监控能调出来吗?”陆昭言问。
“不行。”后座的祝小雨摇头,“内部的监控是独立网络,不对外传输。我们只能通过门口和外围的摄像头。”
陆昭言盯着屏幕,看着周远宁走进艺术馆大门,握紧了手中的对讲机。
她今天带队在这里布控,名义上是“监控可疑人员”,但实际上,她是为了确保周远宁的安全。
虽然她知道这种保护可能很可笑。梁皓辰如果真的想动手,在艺术馆里就有无数种方法让周远宁“意外身亡”。但她还是来了,带着整个技术队和行动组守在外面。
因为她不能让周远宁一个人面对那个人。
“陆队,”祝小雨忽然说,“检测到异常信号波动。艺术馆内部有个加密频段在持续传输数据,不是普通的监控或Wi-Fi信号。传输方向指向西北,但信号很弱,追踪不到具体终点。”
陆昭言皱眉:“能破解内容吗?”
“需要时间,而且需要靠近信号源。”祝小雨说,“但我怀疑可能是某种隐蔽的监听或录像设备在实时传输现场画面。”
这个词让陆昭言的心脏猛地一紧。
又是录像。
“继续监测。”她下令,“蒋磊,通知外围小组,注意艺术馆所有出口,有任何异常立即报告。”
“明白。”
陆昭言重新看向监控屏幕。
她想起2015年他父母出事的那段时间。
当时侦办此案的警察正是自己的师父郑勇军,那时候陆昭言刚调入分局不久,因为她自身和周家关系密切,为了避嫌,没有直接参与案件侦查。
周远宁和周筱安各自从询问室出来之后,所有警察的目光都落在这对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兄妹身上,也有不少人时不时的看向陆昭言。
周陆两家父母的声望是当时江城政法系统台面下的基石。然而,当年陆怀远选择半隐,现在周文渊与林静夫妇意外离世。这些年的变故瞬间撕裂了江城大学乃至相关领域的平静。
当周远宁走出来时,陆昭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整个空间的气氛异常沉重,周围的同事们默默望着他们,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周远宁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他的下巴重重抵着她的头顶,那样紧的拥抱,紧得陆昭言几乎无法呼吸,却也淹没了一切周围的嘈杂。
她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他压抑又无声的哭泣。
周筱安则被一名女警察搀扶着出来,她眼神空洞,泪痕犹在,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晕倒在地。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她面前显露脆弱。不久后他失踪了。
周筱安则因为哥哥的凭空消失情绪彻底崩溃。
这是压垮周筱安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后,她得了重度抑郁症,工作受阻却从未要求辞职休假。那几年,陆昭言在寻找周远宁下落的同时也频频去她家看望过,但每一次都是被周筱安冷冰冰的拒之门外。甚至有一次她情绪崩溃,对陆昭言说:
“陆警官我求你,别再把你的手伸进别人的命运里了!你和我哥,还有你家和我家背景太相似了,我们注定无法并肩前行,只会成为彼此的劫数!你们两个如出一辙的人是走不到一起的,就像两面相对的镜子只会照出无尽的虚空,最终只会困住彼此!他现在的消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下一个呢?会不会就是我??我真求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我不正常!请你不要理一个jing/神病了好不好!”
耳边是对方急于撇清关系的一声“陆警官”,那么生分。眼前晃动的却是当年那个眼眸清亮,放假回家时总会甜甜的笑着跟在自己和周远宁身后,一声声唤着“昭言姐姐”或“嫂子”的身影。
自那以后,陆昭言再未以私人身份联系过周筱安。两人之间只剩下记者与警察在新闻现场或案情通报会上必要且短暂的交集。只是,陆昭言的目光总会不动声色地掠过那位年轻记者的身影,在她职责范围之外保持着一份沉默的关切。
而她和周远宁再一次相遇,就是八年后,就是现在。
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冷静,疏离,满身是伤,眼神深得像一口枯井。
陆昭言再次看向手腕上的弹壳手链。
他说过,希望它能提醒她保护好自己。
那他们兄妹两个呢?
谁来保护他们?
也许吧。命运的残酷让他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回不去了。
晚上20:45
艺术馆,二层露台。
晚宴进入高/chao/阶段,大厅里响起舒缓的爵士乐,宾客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碰杯、欣赏艺术品。梁皓辰被一群人簇拥着,谈笑风生,像一个真正备受爱戴的艺术慈善家。
周远宁独自站在露台上,手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俯瞰着城市的夜景。
夜风很凉,吹散了艺术馆内那种令人窒息、混合着香水和人气的暖昧空气。他稍微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终于能呼吸了。
但放松是短暂的。
因为梁皓辰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那群人,端着酒杯,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这里的风景不错。”梁皓辰微笑着说,“能看到整个江城的灯火,像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星海。很美,不是吗?”
周远宁没有接话。
“但你知道吗,远宁?”梁皓辰的语气忽然变得亲昵,像是在和多年的老朋友谈心,“再美的灯火也照不亮所有的角落。总有一些地方是光永远抵达不了的。比如人心最深的恐惧,比如记忆最暗的褶皱,比如……一些被刻意埋葬的真相。”
他侧过头,看着周远宁:“就像你父母调查的那些事。他们以为自己在追逐光明,却不知道有些光本身就是陷阱。他们走得太近,靠得太紧,最后……被光灼伤了。”
周远宁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栏杆的凉意透过皮肤刺入骨髓。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说,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梁皓辰的语气依然温和,“就像你,远宁。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对抗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所谓的正义只是另一场更精密的操控?也许你拼尽全力想要揭开的真相,只是别人早就为你准备好的剧本?”
他向前一步,贴近周远宁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比如现在。你以为你是在调查赵志刚的死,在追查2008年案子的真相。但你真的确定……你不是在沿着我为你画好的路线,一步步走进下一个陷阱吗?”
周远宁猛地转头,死死盯着梁皓辰。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周远宁能看清对方镜片后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愉悦。
那是捕食者看着猎物的眼神。
“你到底想要什么?”周远宁一字一顿地问。
梁皓辰笑了。
“我想要什么?”他轻轻摇晃着酒杯,“我想要你继续活着,远宁。我想要你继续挣扎,继续痛苦,继续在那个正义的迷宫里打转。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观察,继续记录,继续完成我的……作品。”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距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优雅:
“晚宴要结束了。周教授,很高兴今晚能和你交流。期待下次见面。”
说完,他转身离开,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露台入口。
周远宁独自站在那里,手紧紧抓着栏杆。
夜风更冷了。
晚上21:30
晚宴结束,宾客陆续离开。
走出艺术馆,晚风带着凉意吹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感觉胸腔里那股窒闷感稍稍缓解。
梁皓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试探,都在挑衅。
他走向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那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不张扬,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正要发动车子,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没有署名的深蓝色丝绒礼盒。
周远宁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
他记得很清楚,下车时副驾驶座上什么都没有,这个盒子应该是在他参加晚宴期间被人放进来的。
能轻易打开他的车锁,能准确找到他的车,能避开艺术馆的监控和安保……梁皓辰的人,或者说,梁皓辰本人,在展示他的掌控力。
周远宁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礼盒。盒子很轻,他打开之后,里面没有炸弹,没有恐吓信,只有一枚老式的USB接口U盘,银灰色,没有任何标识。
周远宁盯着那枚U盘,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关上车窗,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包里拿出电脑。启动,插入U盘。
U盘没有密码,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空白的。
周远宁点开,画面晃动,模糊,像是用隐蔽摄像头拍摄的。
场景是一个昏暗的仓库内部,铁锈的管道,积灰的地面。然后,一个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
是陆昭言,2017年时的陆昭言,比现在更年轻,也更毫无防备。
她似乎在查看什么,背对着镜头。然后,三个蒙面人从阴影里扑了出来。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有短短五秒。但已经足够了。
足够周远宁认出那个仓库,认出陆昭言,认出那场他通过梁皓辰的“放映”看了无数遍的噩梦开端。
视频播放完毕后,自动弹出一个文本文件,里面只有一行字:“一份小礼物,纪念重逢。你觉得,她知道你看过吗?”
周远宁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然后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拔出U盘。
他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愤怒,恐惧,还有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恨意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梁皓辰在提醒他:我掌握着你的软肋,我掌握着她的耻辱,我可以随时摧毁你们。
八年了,这个魔鬼依然不肯放过他,甚至变本加厉将陆昭言也拖入了这场扭曲的游戏。
周远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和绝望。
不能失控。不能崩溃。
妹妹还在等着他。陆昭言还在等着他。案子还需要他。
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比梁皓辰更冷静,更狡猾。
许久,他重新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他将U盘用专门的证物袋封好,放入电脑包的夹层。然后发动车子驶离停车场。
后视镜里,艺术馆的光芒逐渐远去,没入城市的夜色中。而在艺术馆顶层的私人休息室里,梁皓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周远宁的车子汇入车流。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是周远宁车内隐藏摄像头拍下的画面:周远宁打开礼盒,看到U盘,点开视频,然后那瞬间剧烈波动的情绪,尽管他很快控制住了,但最初的震惊和痛苦依然被清晰地捕捉下来。
“看,多美的反应。”梁皓辰微笑着说,“痛苦,愤怒,克制,挣扎……所有的情绪都那么真实,那么鲜活。这才是艺术。比墙上那些死物精彩多了。”
“不久之后,我们的陆队长应该要去拜访王医生了吧。”
梁皓辰转身,放下平板,“她会发现王医生的秘密吗?还是会……成为下一个赵志刚?”
他走到酒柜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