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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若有二次,便不是今天这般模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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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宁被押回灵族的那天,灵境飘着百年不遇的雪。
雪花不是人间那种柔软的白色,而是带着淡蓝色荧光的灵雪,落在皮肤,留下细碎的猫耳灼痕。
以宁被缚灵绳拖拽,雪地留下两条细长沟壑。两侧灵族子民沉默注视,目光充满冰冷的审视和无尽的鄙夷。
“儿子,你以后可千万别学她,气死你妈我!”
不知谁开了头,随即无数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去死吧!”
人群齐声协力喊着让她去死。以宁抬起头,看向通往灵族大殿的千里台阶。
阶梯尽头,以清身着华服,一身点翠,目光平静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只蝼蚁。
她比那晚更加雍容华贵。
“走!”押送的守卫推了以宁一把。
以宁踉跄着踏上第一级台阶。
每向上一步,记忆就清晰一分——小时候,她和姐姐曾在这阶梯上追逐嬉戏,父王站在高处,笑着看她们;后来,她们在这里练习灵术,姐姐调皮,用灵树在阶梯画满了小人,被母后罚洗了一个月的台阶。
现在,这阶梯通往她的审判。大殿之内,新任灵王高坐王位。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年前娶了以清,继位为王。她们的父母,前任灵王灵后,在她逃离西北灵境害死族人犯下大错后,急火攻心,气绝病逝——这是官方说法,但她从一些旧部口中听到了不同的版本。
“以宁,你可知罪?”灵王声音如寒冰相击。
她被按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水晶地面上。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灵王的靴子和姐姐以清的裙摆。
“我强开结界,留恋人间,害死族人,气死前灵王灵后。”她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我知罪。”
大殿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她罪认得如此干脆,连辩解都不尝试。
灵王微微前倾身体:“既然如此,按灵族律法,违规者当受万灵噬心之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有异议?”
“没有。”
以宁闭上眼睛。
这样也好,既然不可能再次出去,在这充满算计的冷酷地狱里,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陛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以宁睁开眼,看见以清从王座旁走下,来到大殿中央,向着灵王虔诚一拜。
“以宁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以清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但她毕竟是臣妾的亲妹妹,也曾是灵族公主。万灵噬心之刑太过残酷,请灵王看在她已认罪伏法的份上,从轻发落。”
以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那晚要亲手杀她的人,现在在为她求情?
灵王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王座扶手:“灵后以为,该如何处置?”
“削竹冰狱。”以清平静地吐出四字。
大殿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连灵王也微微挑眉。
“削竹冰狱——一个人光听几名字就能不寒而栗的地狱,那是青蘅神官掌刑的地狱,神官本人更是比死亡还可怕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见过的有命去没命回。
“有趣!”灵王露出一丝微笑,“灵后对自己的妹妹,倒是格外‘仁慈’。”
以清再次行礼。
“臣妾只是不忍见妹妹魂飞魄散,毕竟血脉相连。“削竹冰狱虽是酷刑,但至少...留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灵王轻笑,“也好。以宁,你可听见了?你姐姐为你求情,免你死罪,改判寒冰削骨台之刑。你,可愿接受?”
以宁看向以清。她的姐姐站在那里,姿态优雅,面容平静,仿佛刚刚提议的不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酷刑,而是什么恩赐。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以宁试图从那双熟悉的眼中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那个会为她擦去眼泪、会在雷雨夜抱着她入睡、会把最好吃的灵果留给她的姐姐。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我接受。”以宁听见自己说。
灵王满意地点头:“既然如此,即刻押送削竹冰狱。此刑由青蘅神官监刑,不得有误。”
冰域竹林。
少女步子欢快,腰间的铃铛抖动发出悦耳的声响,抬手施展术法,竹林一节节展开,露出最中间凉亭,亭子中央,男人正背坐弹琴。
少女低头行礼,“主人,灵王又送人来了”
“什么罪?”
少女思考片刻,“好像是破坏结界,害死前任灵王灵后。”
“那结界是灵族九代人用灵玉和心头血布下的!听说结界裂了好大一口,还害死了十七个族人呢,前灵王灵后都被她气死了,简直是可恶……”
一说起伤天害理的事,少女就滔滔不绝,越说觉激动。
“小锦。”
青蘅依旧抚琴,却出声打断锦箨对话,“嗯。”
“这次照旧。”
锦箨悻悻闭上嘴,默默扣手指,显得格外有心事。
青蘅按住琴弦,“怎么了?”
“灵王说……这次由您监管……”
削竹冰狱
刑台本身是一块巨大的幽蓝色寒冰,天然形成平台状,表面隐约可见复杂纹路,那是上古的某种法阵。四根粗竹立在寒冰四角,竹身上缠绕着布满倒刺的荆棘。
“锁上去。”锦箨命令。
守卫们将以宁推上刑台,用锁链捆住她的四肢。倒刺扎进皮肤,血珠刚渗出就冻结成红色的冰晶。以宁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就是青蘅神官?”以宁抬头打量,比自己还矮的少女,嘲弄道,“看来也不过如此。”
第一痛来得毫无预兆。
千根冰竹极细,同时扎进。
以宁冷吸一口气,感觉每一根骨头都被冰锥从内部刺穿。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白色的寒气从口中溢出。
“这只是开始。锦箨说,“你就在此地慢慢受着吧!”
痛苦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稍稍减弱,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全身肌肉的痉挛。以宁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让肺叶刺痛。
锦箨站在三步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以宁吐出一滴血,挣扎从牙缝中挤出问题,“我这种人,我是那种人?”
“自是伤害父母游戏人间!”
被戳中到痛楚,以宁脸色一变,面露凶色,“你算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必,台上浮起一层淡绿色的雾霭,琴声的余韵尚在柱间萦绕,忽有清越之声破空而来,以宁鼻尖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
“小锦。”
“不得无礼。”
两人同时一顿,抬头望向声源方向。
只见绿雾拨开层层竹林,湖水中央水亭,一道背影,背对两人弹琴。背影优雅挺拔,一袭青碧神袍,流动的暗金色丝线,流淌着生命光泽,乌黑透亮的墨发被竹叶造型的发冠高高束起。
修长细手轻拂完成最后一个乐音,收手起身,转向两人。
“主人。”锦箨最先反应过来,低头行礼。
“小锦,你先下去。”
主人?
原来他才是掌刑的神官,青蘅。
待到走近,以宁感受的草木香气逐渐清晰,方才彻底看清青蘅神官模样。
面庞白像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下颌线锋利如削,没有半分赘肉,挺鼻薄唇。
这神官……怎么跟传闻所说完全不一样?
竟比人间戏台上最俊俏的旦角还要美上些。
令人心悸,青蘅眼前却覆盖着一层轻薄如蝉翼的透色纱幔,连接两侧束发的发簪,却也显得更加清冷出尘。
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眼睛被挡住了,莫非……
“唰——“
青蘅脚步一顿,抬手间,以宁只感觉自己的伤口愈发疼痛,
“若有二次,便不是今天这般模样了。”
话毕,青蘅抬手收回荆棘,以宁痛苦跪倒在地上。
“听闻,你在大殿毫不辩解,一心求死。为何在刚才,说到前灵王灵后,又恼凶成怒?”
青蘅竟是个细心的人,连细微变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以宁自知自己并非害死灵王灵后凶手,当日她的确强开结界,出去后便已经修补,不可能害死族人。当日出去后便给母后传信诉说人间趣事,母后虽批评她但也让她注意安全,她更不可能气死父王母后。
加之当时开结界身旁根本就没有人,为何确能准确说出方位?
灵族变化快的不要寻常,三个月就完成新王仪式,姐姐又突然翻脸。
这一切都太过于诡异……
当然,这些人自然是不能告诉面前的神官。
以宁抬头瞬间,换上人间市井模样。
“神官想知道?”
周身木香环绕,她像一只踏着无声肉垫的猫,慢慢向对面人身探去,一步步逼近脸旁。
“你……”他喉结滚动,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红,直烧到眼尾。
脸庞抬起,带着一丝玩味的暖意,手上窜出一簇小火苗,照在两人眼中。
暖色火焰在无边黑暗之中,显得更加透亮。
“那你就放我出去呗,怎么样。我可以满足神官任何要求哦。”
“放肆!”
“嗡——!”
失控,就在刹那间。
清越的鸣响并非来自现实,而是直接在他神台震彻。一道璀璨夺目的绿光自他虚握的掌心爆裂式迸发,瞬息延伸、生长,化作一条萦绕着通体翠绿的竹鞭。
长鞭犹如灵蛇,在两人之间急速盘旋,极速划出一个翠绿色屏障。
屏障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她身上不断涌来的、令他心慌意乱的气息与温度。
借“小溪”一瞬的遮蔽,他几乎是踉跄着旋身,
衣摆划过仓促的弧度,
身影幻化成一道淡青色的雾,刹那消失。只留下空气中一丝逸散的、清冷的灵力余波,以及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草木气息。
那道光之屏障随着他的逃离无声碎裂,化作细碎金尘,缓缓消散在暖融的空气里。
以宁未动,甚至连唇边那抹玩味笑意都未曾褪去。
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清风吹起轻纱的瞬间,以宁就看清楚,面前之人,双眸微微眯起。
先前第一面就猜到,好端端的人干嘛非要带个眼纱,又不完全遮蔽,怕不是有眼疾。
先前所有的观察、试探、若有似无的疑窦,在这一刻被彻底证实。以宁缓缓收回仍残留着一丝微热触感的指尖,轻轻捻了捻,眼底漾开一片澄澈的、胜券在握的了然。
“呵…”一声轻笑,如同抖落香灰。
她转身,望向林边他消失的方向,语气轻柔似叹,却笃定无疑:
“原来如此…高高在上的青蘅神官,当真是…畏光惧亮。”
水中竹亭。
此刻,一道仓皇的青色身影几乎是闯入。
青蘅踉跄着扶住冰凉的白玉石桌,指尖用力到泛青,仿佛要将刚才之事,压进冰冷白石里。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方才被她呼吸拂过的那片皮肤,那里像被烙铁烙印,灼热感非但不散,反而随着记忆的回溯愈发清晰。
“解心…释神…” 他闭上眼,试图控制体内那缠绕如麻的神力。平日温顺的力量在此刻异常活跃,越是想压住越是不稳,刚才片段犹如走马灯,不听在眼前闪回,就连“小溪”都不受召唤主动护主。
强行压制神力的反噬让他闷哼一声。越是想要驱散那画面与气息,它们就越是清晰顽固,神力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使他心绪更加躁动。
清脆的铃铛声打破平静,少女声音略带迟疑。
“主人?”
锦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外,看到此景,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困惑。他从未见过主人如此…狼狈失态的模样。
锦箨快步上前,却不敢靠得太近,犹豫道:“您…您的神力为何如此紊乱?可是方才与那猫精起了冲突?” 锦箨顿了顿,语气里满是不解与笃定,“她现在刚受过刑,如此重伤,按理绝无可能伤您分毫……”
“没什么。” 青蘅猛地打断他,声音比平日沙哑许多,带着一丝欲盖弥彰的急促。
锦箨显然也不信,但主人不愿多说,她只能压下疑虑。忽地想起正事,语气变得严肃。
“主人,还有一事…方才您离开后不久,法阵出现异常,我前去查看,刑台……空无一人。”锦箨声音顿了顿,“以宁逃了。”
青蘅倏然睁眼。
匆忙离开,忘记重新束缚了……
方才所有混乱的羞赧、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画面与气息,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凛冽、更沉郁的东西骤然冻结、压碎。
那双漂亮眼眸,在此刻,仿佛凝聚了万载寒潭之底的冰,锐利得吓人,直直“望”向锦箨声音传来的方向,虽有轻纱隔绝眼神。
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苍白,扶着石桌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只剩下一片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