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消化程序启动 ...
-
第2章消化程序启动
一、会议室· 14:35
空调开得很低，但张启明白衬衫的腋下湿了两团。
小会议室里坐了五个人：派出所所长、卫生院院长、副校长吴宝根、民政助理、宣传干事。绿绒布桌面上，烟灰缸里已经摁了三个烟头。
窗户关着，窗帘拉了一半。
墙上的钟指向14:35——距离林秋坠楼，过去五分钟。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张启明声音很稳，像在念工作报告，“一个初三女生，林秋，从镇政府四楼坠落。现在要做三件事。”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第一，定性。”他看着派出所所长，“初步判断是心理问题。留守儿童，单亲家庭，母亲陪读，学习压力大。按这个方向做笔录，今天下班前给我。”
所长点头，在本子上记。
“第二，医疗。”转向卫生院院长，“安排人给家属——王秀兰，做心理疏导。开点安神药，必要时可以安排住院观察。尸体暂时不动，等家属认领。”
院长推了推眼镜：“要不要请县里的心理专家……”
“不用。”张启明打断，“我们先处理。你安排个女医生，态度要好，重点是‘关怀’。”
“第三，教育。”目光落在吴宝根身上，“吴校，你们学校马上出个《情况说明》。强调学校已经尽到关怀责任，班主任多次谈心，但效果有限。让李振华写，他是班主任。”
吴宝根嘴唇动了动：“张主任，是不是该……调查一下原因？比如最近有没有异常……”
“原因就是心理问题。”张启明盯着他，声音放慢，“吴校，你也是老同志了，要顾全大局。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特别是学校。马上中考了，影响升学率，你负责？”
吴宝根低下头。
“第四，宣传。”张启明看向宣传干事，“联系县电视台，打好招呼。如果有外地媒体来，统一接待，统一口径。就说：一起令人痛心的意外，我们正在积极善后。”
干事飞快记录。
“第五，善后。”最后看向民政助理，“准备两千块慰问金，等会儿我送去。再准备一份《接受心理疏导知情同意书》，让王秀兰按手印。”
助理点头：“明白。”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空调的嗡嗡声。
吴宝根又开口，声音很轻：“那孩子……真的只是心理问题？”
张启明看着他。
然后慢慢拿起桌上的烟，点燃，吸了一口。
“吴校。”烟雾从他鼻孔喷出，“在这个镇上，我们说是，就是。”
电话响了。
张启明接起，脸色微变：“什么？有学生拍照了？马上删。所有手机，当场检查，照片视频全部删除。不配合的，记过。”
挂断。
他站起身：“散会。记住，我们是‘关心’，不是‘调查’。行动要快，态度要好，结论要统一。”
五人陆续离开。
张启明坐回椅子，手伸进口袋，摸出私人手机。屏幕亮着，一条未读微信：
“张哥，群里有人说漏嘴了，要不要清空记录？”——孙有才。
他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
然后打字：“清。现在。”
发送。
烟灰缸里，第四个烟头被摁灭。
---
二、教师办公室· 15:15
李振华坐在办公室角落。
眼镜摘了，在手里捏着。电脑屏幕亮着，Word文档空白，只有一个标题：
《关于我校初三学生林秋意外事件的初步情况说明》
窗外是操场，空荡荡的。下午的太阳把塑胶跑道晒出橡胶味。有几个学生在远处张望，被值班老师赶走了。
桌上摆着林秋的数学作业本。
最新一次测验，148分。满分150。错的那道题，她上周还来问过。
“老师，这一步为什么不能用余弦定理？”
她站在他桌边，校服洗得发白，但领子挺直。眼睛很亮，看着他的时候，像在看一个真正值得信任的人。
李振华戴上眼镜。
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打字。
【该生林秋，女，15岁，我校初三（2）班学生。品学兼优，成绩名列年级前三……】
打到这里，停下。
品学兼优。他想起林秋看他的眼神，后来变了。从信任，到疑惑，到冷漠。最后一次对视，是三天前，在走廊。她抱着一摞作业本，他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她侧身让开，低头。
没看他。
【但性格内向，不善交际，近期情绪波动明显，时有发呆、走神现象……】
发呆？
李振华想起来，上周三下午，林秋坐在靠窗位置，看着窗外。整整一节课，没动。他在讲台上看见，想叫她，但没叫。
因为那时他在想：她知道了多少？
关于她妈妈的事。
关于他的事。
手指在抖。
他握紧，再松开。
【家庭情况特殊。母亲王秀兰陪读，父亲长期在外务工，家庭经济困难。该生长期承受较大心理压力……】
心理压力。
李振华点开手机相册，加密文件夹。
需要指纹解锁。
他犹豫了三秒，按上去。
三张照片。都是王秀兰。一张在菜市场，低头挑菜；一张在镇政府门口，拿着个文件袋；一张……在他办公室，她坐着，他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
照片是偷拍的。
时间是去年十一月。
那时林秋的期中考试刚结束，年级第一。王秀兰来学校感谢老师，带了自家种的红薯。
他说：“秋秋很有潜力，保送县一中没问题。”
她说：“谢谢李老师，多亏您……”
他说：“不过竞争激烈，需要‘活动’。”
她懂了。
那天下午，他办公室的门关了两个小时。
照片就是那时拍的。用另一部手机，藏在书堆里。
李振华关掉相册。
回到文档。
继续写。
【学校及班主任已多次与该生及家长沟通，进行心理疏导，但收效甚微……】
多次沟通？
他只和林秋谈过一次话。一个月前，他说：“秋秋，好好学习，别想太多。”
她说：“老师，什么算‘太多’？”
他答不上来。
【目前，学校已成立危机干预小组，对相关学生进行心理辅导，避免次生伤害……】
他打到这里，停顿。
然后加了一句：
【据反映，该生曾对某些社会现象表达过困惑与不解，可能加剧了心理负担。】
某些社会现象。
他盯着这六个字。
光标闪烁。
五秒后，他按住删除键，把这行字删光了。
重打：
【未发现校园欺凌或师生矛盾等导致心理问题的直接诱因。】
这样。
就可以了。
手机震动。
微信，张启明：“写完了吗？发我看。注意措辞。”
李振华看着屏幕。
然后点击“发送文件”。
文档最后一句话：
【我校将以此为契机，进一步加强学生心理健康教育，完善心理干预机制，避免类似悲剧再次发生。】
发送时间：15:44。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
胃里一阵抽搐。
想吐。
---
三、麻将馆· 15:30
窗户开着了。
为了听街上的动静。
麻将桌换了人：女人A、女人B、一个胖婶，还有老杨——镇上邮递员，五十多岁，腿脚不好，但消息灵通。
男人不在，说去“看看情况”。
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廉价茶水冒着热气。
“三条。”胖婶打出一张牌，眼睛瞟着窗外，“听说了吗？跳楼那姑娘，是初三的。”
“知道。”女人A摸牌，没看，“叫林秋。她妈我认识，王秀兰，住后街那排平房。”
老杨推推老花镜：“贵州嫁过来的。丈夫在广东，一年回一次，听说在电子厂。”
“林秋……”女人B想了想，“是不是成绩特别好？常听老师夸。”
“对对。”胖婶点头，“听说能保送县一中呢。多好的前途，可惜了。”
牌打了一圈。
女人A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啊……她妈不太检点。”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老杨轻咳一声，打出一张牌：“东风。这事……我也听人说过。”
“怎么说？”胖婶凑近。
“去年吧，晚上我送完信，路过她家门口。”老杨声音更低，“看见有摩托车停那儿。不止一辆。”
女人B挑眉：“张干事去过没？”
女人A笑了，意味深长：“你说呢？人家是领导，关心群众生活嘛。”
胖婶摇头：“唉，当妈的不自重，孩子脸上挂不住。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受不了刺激。”
“就是。”女人B附和，“这种事，传出去多难听。孩子在学校怎么抬头？”
老杨总结性地：“所以说，女人啊，得自重。你看这下好了，孩子没了，自己也没脸活了。”
四人点头。
牌继续打。
咔嚓，咔嚓，瓜子壳落在烟灰缸里。
窗外传来脚步声，男人回来了，气喘吁吁。
“拉走了拉走了。”他进门就说，“白布盖着，抬上救护车。她妈还没到。”
女人A：“王秀兰人呢？”
“不知道。”男人坐下，抓了把瓜子，“不过我回来时，看见张主任带着人，往她家方向去了。吴校长也在，还有个女医生，提着药箱。”
胖婶：“去干嘛？”
男人耸肩：“还能干嘛？慰问呗。出了这种事，领导总得表示表示。”
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再说话。
麻将声又响起来，但节奏慢了。嗒，嗒，嗒，像在给什么计时。
老杨突然说：“对了，我听我在镇政府的儿子说，下午开了紧急会议，定性是‘心理问题’。”
“心理问题？”女人B笑，“也对。孩子心理脆弱，想不开。”
“可不是嘛。”女人A接话，“现在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一点压力就跳楼。哪像我们当年……”
话题转了。
从“她妈不检点”，转到“现在的孩子脆弱”，再转到“教育问题”，最后转到“晚上吃什么”。
流言完成了它的第一次变形。
从具体的人，变成模糊的“现象”。
从罪恶，变成“无奈”。
从需要负责的悲剧，变成“谁都没错”的意外。
牌局继续。
窗户还开着，但没人再往外看。
---
四、李红霞家· 16:10
窗帘拉着。
屋里很暗，有股潮湿的霉味。纺织厂宿舍楼，一楼，终年不见阳光。
桌上摆着陈默父亲的黑白照片。前面放了半碗米饭，筷子直插在饭中央——刚祭过。
电视开着，静音，画面是县电视台的广告，循环播放某种保健品。
李红霞站在窗帘缝后。
手指紧紧抓着布料，指节发白。
外面有两个邻居在聊天。
邻居甲：“跳楼了，初三的姑娘。”
邻居乙：“谁啊？”
邻居甲：“王秀兰的女儿。”
邻居乙停顿。
然后说：
“……哦。”
那个“哦”，拖得很长。像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但语气里的东西，李红霞听懂了。
是“原来是她”。
是“那就难怪”。
是“不奇怪”。
李红霞松开窗帘，走到电话旁。
老式座机，红色的，数字键磨损得厉害。
她拿起话筒。
手指放在拨号盘上。
王秀兰家的号码，她知道。去年中秋节，她们在菜市场遇见过。王秀兰低着头快步走，没打招呼。
但她记得那个号码。
拨了三个数字。
停下。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她放下。
走到衣柜前，打开。
衣服不多，大多是工服。最底下压着一个小铁盒，上着锁。
钥匙在她脖子上，用红绳穿着，贴肉藏着。
她没打开铁盒，只是摸着它。
里面有一盒录音带。标签上写：“2019.3-2023.5”。还有一个小本子，记着日期、人名、时间。
127次。
衣柜内壁有127道刻痕，用指甲划的，很浅，但密密麻麻。
最新一道是前天晚上。
车间主任又来“家访”，带了瓶酒。说：“红霞，你家陈默打架的事，我帮你压下去了。但下次……”
她没让他说完。
录音带在转。
门开了。
陈默进来，校服脏了，脸上有擦伤，嘴角破了。
他看见母亲站在衣柜前，愣了一下。
“妈。”他声音沙哑，“林秋她……”
“我知道。”李红霞转身，把衣柜关上。
陈默站在门口，拳头攥着。眼睛红了，但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们说是她自己想不开。”他咬牙，“心理问题。”
李红霞走过去。
摸摸儿子的脸。伤口还在渗血。
“疼吗？”
陈默摇头，但肌肉绷得很紧。
“谁打的？”
“赵小龙他们。说林秋妈是破鞋，说我也是……”
他没说完。
李红霞的手停在他脸上。
然后轻轻抱住他。
陈默身体僵着，没动。十五岁的男孩，已经比母亲高了，但肩膀还在抖。
“妈。”他在她耳边说，“林秋不会自己跳楼。”
李红霞没说话。
只是抱着。
电视里，广告结束了，开始播本地新闻。画面是某个领导视察农田，笑容满面。
静音的世界，像一场默剧。
---
五、出租屋 · 16:25
康乃馨全蔫了。
花瓣卷曲，发黑，像被火烧过。花茎耷拉在破塑料瓶口，水已经浑浊。
王秀兰还坐在窗边。
手指上的血干了，变成褐色的痂。她没擦，也没洗。
奖状在墙上，密密麻麻。林秋的照片在桌上，小学毕业照，穿着白衬衫，系红领巾，笑出两颗虎牙。
脚步声停在门口。
很轻，但很多。不止一个人。
敲门声。
“秀兰？在家吗？”
张启明的声音。温和，沉痛，隔着门板传来。
王秀兰没动。
眼睛盯着门。
“秀兰，我是张主任。开开门，我们来看你了。”
敲门声持续。
然后停了。
有低语声。听不清内容。
钥匙转动的声音——房东有备用钥匙。
门开了。
张启明站在门口，穿着白衬衫，没打领带，表情凝重。身后是吴宝根，低着头，还有卫生院的女医生，提着药箱。
张启明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
厚厚一沓。
“秀兰。”他走进来，声音放得更柔，“节哀。我们来看你了。”
王秀兰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移到信封。
移到吴宝根躲闪的眼睛。
移到女医生药箱上的红十字。
再移回张启明的脸。
她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慰问。
是流程。
是封口。
是“事情到此为止”的句号。
她慢慢站起来。腿麻了，晃了一下。
张启明上前一步，扶住她胳膊。手很暖，很有力。
“秀兰，秋秋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她是好孩子，真的……太可惜了。”他语气诚恳，“我们了解过了，孩子最近心理压力大，可能钻了牛角尖。你要保重身体，别太自责。”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
就在林秋照片旁边。
“这是镇上的一点心意，两千块钱。你先拿着，办后事用。不够再说。”
王秀兰看着信封。
又看向窗台上的康乃馨。
花全死了。
“吴校长。”张启明转头，“你们学校的《情况说明》写好了吧？要给家长看看。”
吴宝根上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
打印的，还热着。
标题很大：《关于我校初三学生林秋意外事件的初步情况说明》
下面密密麻麻的字。
王秀兰没接。
她看着吴宝根。
吴宝根不敢看她，把纸放在信封上。
“秀兰姐。”女医生开口了，声音很甜，“你脸色不好，我给你量个血压吧？情绪太激动对心脏不好。”
药箱打开。
血压计，听诊器，还有一个小药瓶——镇定剂。
“不用。”王秀兰说。
这是她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哑得像砂纸。
张启明看着她，眼神深了深。
“秀兰，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得面对。”他顿了顿，“现在最重要的是处理好后事，让孩子入土为安。其他的……就别多想了。”
“多想”两个字，咬得很重。
“对了。”他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张纸，“这是《接受心理疏导知情同意书》。你签个字，我们安排医生定期上门，帮你度过这个时期。”
纸递过来。
王秀兰没接。
屋里很静。
能听见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滴答。
滴答。
像倒计时。
张启明的手悬在空中。
吴宝根别过脸。
女医生拧开了药瓶盖子。
王秀兰的目光从信封移到同意书，再移到张启明的眼睛。
她伸手。
接过了同意书。
也接过了笔。
---
（第二章完）
---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消化程序启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