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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宫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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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京城,还没有这么浓的雨雾。
陆青衫那时还是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因擅用古方治愈太后头风,被先帝赐“青囊圣手”的匾额,悬在太医院正堂,鎏金的字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他出身医药世家,师父是太医院老院正苏景行,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将那柄青铜药杵塞进他掌心——药杵通体赤铜,云纹缠绕,是太医院正派传承了百年的信物。“青衫,”老院正气息微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药杵在,正道不孤。医者仁心,是救苍生于水火,不是帮着宫廷争权夺利……若有一日路难走,记得往民间去,那里有真解药。”
那时的他,总觉得师父的话太过沉重。他凭着一手好医术,在深宫之中如鱼得水,太后倚重他,先帝信任他,连禁军统领裴琰都与他称兄道弟。裴琰是将门之后,性子温润却有筋骨,两人常在月下对饮,裴琰说要护他在这深宫安稳行医,他便信了。
直到永和四年的那个雨夜。
那晚雷声滚滚,长乐宫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陆青衫刚为太后诊完脉,提着药箱往太医院走,却听见长乐宫偏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那是皇嗣的乳母,他认得。鬼使神差地,他放轻了脚步,贴着廊柱往里看——
贵妃柳氏端坐在榻边,指尖捏着一个描金漆盒,盒里是暗红色的药粉,正往皇嗣的奶羹里撒。那药粉的气味他太熟悉了,是西域贡品里的“朱颜殇”,初闻有甜香,实则蚀骨,能让人面生红疹、脉象如丝,最后悄无声息地断气。
“娘娘,这药……若是被人发现了……”太监的声音发颤。
柳氏冷笑一声,将漆盒收进袖中:“发现了又如何?太医院的人都姓柳,谁敢多嘴?倒是那陆青衫,最近总往太后宫里跑,得想个法子除了他。”
陆青衫浑身冰凉,转身便想走,却不慎碰倒了廊下的宫灯。“谁在那里?”柳氏的声音骤然尖锐。
他拔腿就跑,雨水砸在脸上,混着冷汗。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裴琰——裴琰是禁军统领,能护他,也能护皇嗣。
裴琰的府邸灯火通明,见他浑身湿透地闯进来,脸色骤变。听完他的话,裴琰沉默了很久,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玉佩还是陆青衫去年送他的生辰礼。“青衫,”裴琰的声音很哑,“你不该撞见这事。”
“那皇嗣怎么办?柳氏还会害人的!”陆青衫抓住他的胳膊,“我们去告诉先帝!”
裴琰却猛地甩开他的手,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你以为先帝不知道?柳氏背后是外戚,先帝要权衡……你现在去,只会死。”
陆青衫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深宫的水竟这么深。那晚他在裴琰的偏院待了一夜,雨声敲着窗棂,像无数根针。天快亮时,太医院的人来了,说柳氏反咬一口,称陆青衫因不满先帝未升他为院正,故意用错药害皇嗣。
他被押进天牢时,裴琰没来。直到流放的前一夜,裴琰才冒雨来见他,手里拿着半截青铜药杵——正是师父传给他的那柄,断口嶙峋,还沾着铜绿。“毒方源自西域贡品,此物是凭证,”裴琰把药杵塞进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你拿着它,往江南去,活下去。”
陆青衫摸着断口,忽然想起自己去年送过裴琰一把短刃,刃口的弧度与这断口竟一模一样。“是你劈断的?”他问。
裴琰别过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全须全尾的药杵太打眼,这样……安全。”他顿了顿,又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残页,“这是苏院正生前偷偷抄的《增广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面有‘朱颜殇’的线索,你拿着。”
陆青衫攥着药杵和残页,看着裴琰转身走进雨幕,背影萧索。那时他还以为,裴琰是怕惹祸上身,才不敢帮他。直到三年后,在江南的雨夜,残页上显露出“西域贡道,裴氏相关”的字迹,他才猛然想起——裴琰的远房叔父,正是掌管西域贡品的官。
“陆先生?”沈素素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陆青衫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握着药杵的手已经攥得发白。孩子还在榻上昏迷,呼吸微弱,妇人的哭声还在耳边。“素素,”他抬头看向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城东有位退休的御医,姓周,当年是我师父的学生。我们得把线索传给她,或许她知道‘朱颜殇’的解药。”
沈素素点头,她看着陆青衫手中的残页,忽然想起自己父亲生前的话——当年父亲弹劾柳氏,就是因为查到柳氏的兄长与西域使节有勾结,私运贡品。“可我们怎么传信?柳氏的人肯定在盯着你。”
陆青衫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她的绣篮上——篮里放着她刚绣了一半的“喜上眉梢”帕子,蚕丝线在灯下泛着柔光。“你说,绣帕能藏字?”
沈素素眼睛一亮:“我父亲留下的古籍里有‘虚实针法’,能用蚕丝线把字绣在帕子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且我可以绣一首藏药名的诗,只有懂医的人才能解读。”
她拿起针线,指尖翻飞,蚕丝线在帕子上穿梭。陆青衫则去点燃药香,烟气缭绕中,他又看了一眼那半截药杵——断口的铜绿在灯下泛着冷光,像一道未愈的伤疤。他忽然想起裴琰在天牢外说的话:“活下去。”或许,裴琰当年的苦衷,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夜深了,沈素素终于绣完了帕子。帕子上的喜鹊栩栩如生,藏在针脚里的诗是:“丁香结愁肠,半夏空自凉。赤芍凝霜雪,桑叶落寒窗。”每一句都藏着一味药,连起来便是“丁香、半夏、赤芍、桑叶”——正是残页上的线索,也是他们要传给周御医的话。
“明日我去茶楼接头,”沈素素把帕子叠好,放进锦盒,“你在暗处盯着,若是有危险,就……”
“我跟你一起去,”陆青衫打断她,“柳氏的人要找的是我,不会注意你。但我得在你身边,才能护你。”
沈素素看着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救阿婆时的模样——也是这样,明明自己都身处困境,却还想着护着别人。她点了点头,把锦盒递给她:“那我们明日卯时,在城东的‘清风茶楼’见。”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着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陆青衫握着那半截药杵,忽然觉得师父的话没错——民间有真解药,也有真心。他看着沈素素收拾绣篮的背影,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他不仅要救孩子,要找到“朱颜殇”的解药,还要查清当年的真相,不管那真相里,有没有裴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