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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灯下棋 ...

  •   永和七年的梅雨,似乎总缠着江南不放。陆青衫与沈素素约定在清风茶楼传信的次日,天未亮便飘起了细雨,打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浅淡的水痕。
      知府府衙的朱漆大门前,昨夜张贴的求医榜文还沾着雨珠,红纸被浸得发暗,“悬赏百两寻能医小女怪病者”的字迹却依旧醒目。陆青衫站在榜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半截青铜药杵——断口的铜绿被体温焐得微暖,像在提醒他,这趟入府,或许是自投罗网。
      “先生可是来揭榜的?”门房见他身着青衫、背着药箱,神色恭敬了几分,“知府大人说了,只要能救小姐,什么条件都应。”
      陆青衫颔首,跟着门房穿过三进院落。知府千金的卧房在西跨院,还未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腥甜气,混着熏香也压不住。帐幔掀开时,他看见榻上躺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面色潮红如醉,脖颈至手腕布满细密的红疹,呼吸轻得像断线的风筝。
      “陆先生,”知府周怀安迎上来,鬓角霜白,眼底满是血丝,“小女自昨日午后起便这样,脉象越来越弱,城里的郎中都束手无策……”
      陆青衫俯身搭脉,指尖刚触到少女腕间,心便沉了下去——脉象浮滑如丝,与当年宫中皇嗣发病时的“朱颜殇”毒象分毫不差。他目光扫过榻侧,忽见枕下露出半枚玄铁腰牌,上面刻着东宫特有的云纹兽首——这是东宫暗卫的信物,怎会出现在知府千金的枕下?
      “大人,”陆青衫收回手,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所中之毒,需以金针封穴暂缓毒性,再配药引解毒。只是过程凶险,需找一处清静内室,旁人不得打扰。”
      周怀安连忙应下,将西跨院的耳房收拾出来。陆青衫取出针囊,银针刺入少女百会、膻中、涌泉三穴时,针尖竟泛出极淡的青雾——这是“朱颜殇”毒深的征兆。他正凝神运针,忽闻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抬头便见沈素素提着个素布包袱走进来,裙角沾了些泥点,显然是冒雨赶来的。
      “我听说先生揭了榜,便想着来搭把手。”沈素素将包袱放在案上,打开时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粗布药囊,艾草与紫珠叶的清香瞬间驱散了满室腥甜,“你说过,‘朱颜殇’需以药气护心脉,我连夜用艾草混了紫珠叶缝了这些囊,挂在帐边能缓些毒性。”
      陆青衫看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刺绣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因连夜缝囊泛着红。他想起昨夜她灯下绣帕的模样,蚕丝线在她指间翻飞,像把细碎的星光都织进了布帛里。“你本可以不来的。”他轻声道,银针刺入最后一处穴位,少女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
      “三年前你救阿婆时,也没说过‘可以不来’。”沈素素将药囊挂在帐角,艾草的淡香萦绕在榻边,“那时小石头惊风,你冒雪跑遍半个镇子找生姜入药,现在换我来帮你,不是应该的吗?”
      她的话像颗暖石,落在陆青衫心底。他想起在青石巷的三年,每个梅雨季,她都会送新焙的桂花茶;每次他为贫民看诊晚归,院门外总会摆着一碗温热的粥——这些细碎的暖意,是他逃离京城后,唯一敢攥在手里的温柔。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闻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夜枭啼——这鸟本不栖于江南庭院,此刻却像在檐上盘旋,叫声刺破雨幕,格外刺耳。陆青衫脸色骤变,猛地起身将沈素素往身后拉,几乎是同时,一枚淬毒的袖箭破窗而入,“笃”地钉在妆台上,箭尖泛着青黑的毒光,竟与当年宫中用来暗杀太医院老院正的毒箭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陆青衫吹熄烛火,屋内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光映着他紧绷的侧脸,“这是冲我来的,你从后窗走,往青石巷跑,王阿婆会护着你。”
      他想推开沈素素,手腕却被她反手扣住。少女的指尖微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在黑暗中,她的声音格外坚定:“三年前你救我阿婆时,可说过‘此事与你无关’?”不等陆青衫回答,她已摸出怀中那枚鎏金铃铛,借着窗外的雨光,铃铛上的西域篆文清晰可见,“我本是罪臣沈御史的女儿,当年父亲弹劾贵妃私通西域、用‘朱颜殇’害皇嗣,被构陷满门抄斩,唯有我被忠仆救到江南。这铃铛是父亲从西域使节处得来的信物,他说若有一日遇见懂医的人,这铃铛能解‘朱颜殇’的秘辛。”
      陆青衫怔住了,他从未想过,与自己隔院而居三年的绣娘,竟也藏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他看着那枚铃铛,忽然想起残页上“双生半夏,其性相悖”的字迹——西域梵文“双生”,或许指的就是这铃铛与“朱颜殇”的渊源。
      “你早知道我是谁?”他问。
      “从你第一次用‘金针封穴’救小石头时便知道了。”沈素素的声音软了些,“太医院的‘透骨针’手法,除了当年的‘青囊圣手’陆院判,没人会。我没说破,是怕你不愿再沾宫廷旧事。”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显然是来人已围了耳房。陆青衫握紧袖中的青铜药杵,断口硌着掌心,却让他生出几分底气——师父说“药杵在,正道不孤”,如今他身边有沈素素,有这枚藏着线索的铃铛,或许不用再像三年前那样独自逃亡。
      “既然走不了,便一起查。”陆青衫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你父亲说这铃铛能解秘辛,而残页上写着‘西域贡道,裴氏相关’,知府府衙定有贡品往来的账册。今夜我们先脱身,明日你以绣娘的身份入府,仿制账册,我借复诊之名探听知府的阴私——总有一处能找到‘朱颜殇’的解药线索。”
      沈素素点头,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剪——那是她平日刺绣用的,此刻却能当防身的利器。“我父亲留下的古籍里,有‘蹙金绣’的隐针法,能在账册缝隙里绣下暗记,旁人看不出来。”
      两人正说着,耳房的门忽然被撞开,火光瞬间涌入,照亮了门外十几个黑衣人的脸,每人腰间都别着与袖箭同色的毒刃。陆青衫将沈素素护在身后,右手握住药杵,左手摸出针囊里的银针——当年在太医院,他不仅学医,还跟着禁军教头练过防身术,对付这些人,尚有余力。
      “陆院判,别来无恙?”为首的黑衣人冷笑,“贵妃娘娘说了,只要你交出‘朱颜殇’的解药配方,便饶你和这罪臣之女一命。”
      陆青衫挑眉,故意拖延时间:“配方在我脑中,你们敢动我一根手指,便永远别想知道。”他余光瞥见沈素素正悄悄移动到后窗,手指扣着那枚鎏金铃铛——只要她摇动铃铛,巷口接应的王阿婆便会点燃信号烛,引来青石巷的贫民帮忙。
      黑衣人果然迟疑了,刚要上前,忽闻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夹杂着“救火啊”的呼喊。陆青衫趁机将手中的银针射出,正中为首者的膝弯,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走!”他拉着沈素素,从后窗翻了出去,落入巷中的雨幕里。
      雨丝打在脸上,微凉。沈素素握着陆青衫的手,掌心满是冷汗,却没松开。两人跑过青石巷时,看见王阿婆正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一盏灯笼,光晕透过雨雾,在青石板上洒下一片暖黄。
      “阿婆,”沈素素喘着气,“谢谢您。”
      王阿婆摆了摆手,将两人让进院:“巷里的人都知道陆先生是好人,那些黑衣人敢来,我们自然要帮衬。”她递给陆青衫一包草药,“这是晒干的紫草根,素素说你用得上,我便找出来了。”
      陆青衫接过草药,指尖触到干燥的根须,忽然想起沈素素袖口那朵紫花——原来她用紫草根染线,不仅是因为不易褪色,更是在悄悄为解“朱颜殇”做准备。他看向沈素素,少女正低头擦拭那枚鎏金铃铛,雨珠落在她的发梢,像缀了颗颗碎玉。
      “明日我去知府府衙仿制账册,”沈素素抬起头,眼神明亮,“你复诊时留意知府的书房,贡品账册多半在那里。”
      陆青衫点头,将那半截青铜药杵放在桌上,药杵的断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裴琰——三年前那个雨夜,裴琰将药杵塞给他时,说“活下去”;如今残页上又写着“裴氏相关”,这位昔日挚友,究竟是敌是友?
      “对了,”沈素素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昨夜我绣帕时,在父亲的古籍里翻到这个,是西域贡品的路线图,或许能帮我们找到漕运码头的藏货点。”
      陆青衫展开图纸,上面用墨笔标注着从西域到江南的漕运路线,在“苏州码头”处画了个圈,旁边写着“香料”二字。他指尖落在那个圈上,忽然明白——“朱颜殇”的药粉,多半藏在西域香料的夹层里。
      雨还在下,院中的捣药石被浸得发黑。陆青衫看着桌上的药杵、图纸与紫草根,忽然觉得,这盘棋,终于要开始落子了。而他与沈素素,便是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两枚棋子,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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