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囚室对弈 ...
-
谢云舒被关进了西苑的冷香阁。
说是“阁”,实则是处偏僻的囚室。据说前朝曾用来幽禁失宠的妃嫔,本朝空置已久,如今又重新启用了。消息是午后才传到惊鸿殿的——福安从御膳房打杂的小太监那里听来,吓得魂不附体。
“公子,冷香阁那地方……进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林峥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孙子兵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纸页粗糙,触感真实,能让他暂时从眼前的困境中抽离出来。
“陛下可定了罪?”他问,声音平静。
“没、没有。”福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说谢公子‘私藏禁物’,要严加审问。但宫里都在传,说是……说是搜出了龙袍!”
龙袍。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林峥心里。
私藏龙袍,等同谋逆,是诛九族的死罪。皇帝若真给谢云舒安上这个罪名,谢家就彻底完了。
“谁在审?”
“是、是内廷司的刘公公,还有……御林军的赵副统领。”福安声音发颤,“奴才听说,已经动刑了。”
动刑。
林峥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谢云舒清冷的面容,那双抚琴的手,那身永远一尘不染的白衣。
那样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住刑?
“公子,”春棠轻声开口,“咱们……要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
林峥睁开眼,看着桌上那本兵书。书页摊开的那一页,写着八个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静。
现在必须静。
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成为把柄,把自己也拖下水。
“什么都不做。”林峥合上书,“春棠,你去库房挑几匹上好的云锦,还有那套官窑茶具,包好了,送去冷香阁——就说是我送的,给谢公子添些用度。”
春棠愣住:“公子,这……这不合规矩吧?谢公子现在是戴罪之身,咱们送东西去,万一被当成同党……”
“所以要正大光明地送。”林峥站起身,“你亲自去,当着守卫的面送。就说谢公子与我同在后宫,如今蒙难,我心中不忍,送些日常用物,聊表心意。”
“可是……”
“陛下若问起,我就说这是‘仁心’。”林峥看着她,“太后不是常说,要我们互相照应吗?”
春棠明白了。这是试探——试探皇帝的态度,也试探这宫里还有多少眼睛在盯着惊鸿殿。
“奴婢这就去。”
春棠退下后,林峥走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海棠花开得灿烂,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无忧无虑。
他忽然想起谢云舒抚琴的样子。
《平沙落雁》的琴音里,那种苍凉孤绝,原来不是矫情,是宿命。
春棠是在申时初回来的。
她脸色发白,进门时脚步都有些虚浮。福安连忙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
“怎么样?”林峥问。
“东西……送进去了。”春棠捧着茶杯,手指还在颤抖,“但、但是守卫不让奴婢见谢公子,只把东西收了。奴婢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有鞭子声。”
鞭子声。
林峥握紧了拳。
“还有呢?”
“还有……”春棠咬了咬唇,“奴婢回来时,在宫道上遇见了苏公子。他、他说……”
“说什么?”
“说让公子您好自为之,别再往火坑里跳了。”春棠抬起头,眼圈红了,“苏公子还说,陛下已经派人去江南,查抄谢家在江南的产业了。谢太傅……恐怕也保不住了。”
查抄产业,株连九族。
皇帝这是要赶尽杀绝。
林峥沉默良久,缓缓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春棠还想说什么,却被福安拉走了。殿内又只剩下林峥一人。
他走到东南角,撬开地砖。
渠口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他垂下一张纸条:**谢受刑,危。需救否?**
绳子放下去,等了很久,拉上来时,纸条还在。
没有回应。
也许另一头的人,也自身难保。
林峥盖好地砖,回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污迹。
像血。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殿外。春棠和福安守在廊下,见他出来,都紧张地看着他。
“我要出去走走。”林峥说。
“公子,去哪儿?”福安问。
“随便走走。”
他没有带人,独自一人出了惊鸿殿。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梨园附近。
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满树如雪,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林峥站在园外,看着那片雪白的花海。
“林公子好雅兴。”
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峥转身,苏晏斜倚在园门边,手里捏着一枝梨花,正笑盈盈看着他。墨绿锦袍在雪白的花海中格外扎眼,像一片误入雪地的毒蕈。
“苏公子。”林峥微微颔首。
“来看花?”苏晏走过来,将手里的梨花递给他,“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好,可惜……看花的人,没几个有心情。”
林峥没接那枝花:“苏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直说?”苏晏轻笑,将梨花别在自己衣襟上,“那我就直说了——谢云舒这次,死定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何以见得?”
“龙袍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让他死。”苏晏走到一株梨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繁花,“谢太傅当年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布朝堂。陛下要推行新政,就必须扫清这些旧势力。谢云舒……不过是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他转头看向林峥:“而公子你,可别成了下一只。”
林峥看着他:“苏公子这是在关心我?”
“关心?”苏晏笑了,笑容妖异,“算是吧。这宫里有趣的人不多,死一个就少一个。我可舍不得。”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林峥。
“拿着。”
玉佩温润,通体碧绿,雕成竹节形状,工艺精湛。
“这是……”
“我的信物。”苏晏收回手,“若哪天你也进了冷香阁,让人把这玉佩送到梨园来。或许……我能保你一命。”
保命?
林峥握着玉佩,触手生温,却让他心底发寒。
“苏公子为何要帮我?”
“我说了,有趣的人不多。”苏晏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沈言卿今日去了冷香阁——以太医的身份。但他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脸色很难看。”
沈言卿去了冷香阁。
林峥眼神一凝:“他看见谢公子了?”
“看见了,但没说上话。”苏晏的声音冷下来,“刘公公守着呢,说是奉旨审问,闲人勿近。沈言卿只远远看了一眼,开了些外伤药,就被赶出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回来后就闭门不出,连太医署的差都推了。公子若想打听什么,不如去问问他——毕竟,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谢云舒的人了。”
说完,他踏着满地梨花,缓缓离去。
绯红身影消失在花海深处,只留下一缕甜腻的香气,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林峥握着玉佩,站在梨树下。
花瓣不断落下,落在他肩头,发间,像一场温柔的雪。
但他只觉得冷。
太医署在皇宫东南角,是座独立的院落。林峥到的时候,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药草熬煮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晒着各种药材,几个药童正在翻晒,见他进来,都愣住了。
“我找沈太医。”林峥道。
一个年长些的药童连忙行礼:“沈太医在里间,公子请随我来。”
里间是沈言卿的书房兼诊室。林峥进去时,他正坐在书案前,对着一本摊开的医书发呆。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林公子?”他起身,“怎么来了?”
“来看看沈太医。”林峥环顾四周。书房很简朴,除了满架医书,就只有一张书案,两把椅子,还有墙边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榻——那是给病人诊脉用的。
“坐。”沈言卿示意他坐下,又倒了杯茶,“公子是来问谢公子的事吧?”
开门见山。
林峥点头:“他怎么样了?”
沈言卿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我进去时,他跪在堂前,身上……有伤。鞭伤,在背上,皮开肉绽,血浸透了白衣。”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开了外伤药,想给他敷上,但刘公公不让,说陛下的旨意是‘严加审问’,不许旁人插手。”沈言卿握紧了拳,指节发白,“我只能把药留下,远远看了他一眼。”
“他……可还清醒?”
“清醒。”沈言卿抬眼,眼中有一丝痛楚,“他看见我,还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在说,别管我。”
别管我。
林峥想起那张“勿念”的纸条。
谢云舒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陛下会怎么处置他?”林峥问。
“不知道。”沈言卿摇头,“但刘公公审问时,一直逼问谢公子与江南盐政使的往来,还有……那枚铜印的下落。”
铜印。
林峥心头一紧。
“铜印?”
“是谢太傅当年督造盐政时用的官印,后来谢太傅致仕,印该收回,却不知所踪。”沈言卿看着他,“陛下怀疑,谢公子私藏此印,意图不轨。”
私藏官印,也是重罪。
但比起龙袍,这个罪名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太医觉得,谢公子会招吗?”
“他不会。”沈言卿说得肯定,“谢云舒那个人,看着清冷,骨子里却比谁都硬。他若想招,早就招了,不会等到现在。”
他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林峥。
“这是金疮药,我自己配的,比太医署的好。”他声音很轻,“公子若有办法……让人捎给他。”
林峥接过瓷瓶。瓶身温热,带着沈言卿掌心的温度。
“沈太医为何要冒险?”
“因为我是医者。”沈言卿看着他,“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罪人。”
这话说得简单,却重如千钧。
林峥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温和内敛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小看他了。
“药我收下。”他将瓷瓶收入怀中,“但沈太医也要小心。陛下既然对谢家动手,未必不会牵连旁人。”
“我知道。”沈言卿点头,“公子也是。”
两人对坐片刻,谁都没再说话。窗外有鸟雀啁啾,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出规整的光斑。一切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
林峥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沈言卿忽然叫住他。
“林公子。”
林峥回头。
“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沈言卿声音很低,“可以来找我。我虽无权无势,但……总能尽一份力。”
这话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林峥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他点点头,推门离去。
回到惊鸿殿时,天已近黄昏。
春棠迎上来,神色紧张:“公子,方才御前的人来传话,说陛下召您……去冷香阁。”
冷香阁。
林峥心头一沉。
“什么时候?”
“现在就去。”春棠声音发颤,“马车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该来的,总会来。
林峥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走吧。”
马车驶向西苑时,夕阳正沉沉落下。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血色,像泼了朱砂。林峥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手却一直握着沈言卿给的那个瓷瓶。
瓶身温热,像一颗跳动的心。
冷香阁比想象中更偏僻。马车在宫巷深处停下,林峥下车时,看见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门紧闭,门前站着两排御林军,铠甲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林公子,请。”领路的太监推开院门。
院内很空旷,只有几株枯死的树,和一口早已干涸的井。正屋的门开着,里面点着灯,昏黄的光透出来,拉长了门前石阶的影子。
林峥踏进屋内。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皇帝宇文弘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正是苏晏给林峥的那枚。
林峥瞳孔微缩。
“来了?”宇文弘抬眼,神色平静,“坐。”
林峥在下首坐下,脊背挺直。
“朕听说,你今日给谢云舒送了东西?”皇帝开门见山。
“是。”林峥垂眸,“谢公子蒙难,臣心中不忍,送些日常用物,聊表心意。”
“心意?”宇文弘笑了,“林卿,你可知道,谢云舒犯的是什么罪?”
“臣不知。”
“私藏龙袍,意图谋逆。”皇帝一字一句,“这是诛九族的死罪。你与他往来,就不怕被牵连?”
“臣与谢公子只是同在后宫,并无深交。”林峥声音平静,“送东西,是出于仁心,也是遵太后教诲——太后常说,后宫之人当互相照应。”
他把太后搬出来了。
宇文弘眼神微动,却没发怒,只淡淡道:“好一个‘仁心’。林卿,你可知道,朕最欣赏你什么?”
“臣不知。”
“是你的清醒。”皇帝放下玉佩,“你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就像在战场上,该冲锋时冲锋,该撤退时撤退——从不感情用事。”
他站起身,走到林峥面前。
“所以朕想不明白,”他俯身,盯着林峥的眼睛,“你今日为何要做这种糊涂事?送东西给一个将死之人,除了惹一身腥,还能得到什么?”
林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臣什么也得不到。”他缓缓道,“但臣若什么都不做,会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
“是。”林峥说,“北境战场上,每次战后,臣都会为阵亡的将士收敛尸骨,立碑刻名。有人问臣,人都死了,做这些有什么用?臣答不上来,只知道——若不做,心里过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今日对谢公子,也是一样。他若真有罪,自有国法处置。但在他被定罪之前,他依旧是个人。是人,就该有最起码的尊严。”
屋内一片寂静。
烛火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宇文弘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林卿啊林卿,”他直起身,背着手走到窗边,“你总是能让朕……意外。”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木匣,递给林峥。
“打开看看。”
林峥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是上品。但最下面,压着一封信。
信是写给谢云舒的。
“这是谢太傅从江南送来的请罪折子。”宇文弘淡淡道,“他愿以全部家产,换儿子一命。”
林峥握着信,手心渗出冷汗。
“陛下……打算如何?”
“朕还没想好。”皇帝走回主位坐下,“谢太傅毕竟是三朝老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真杀了谢云舒,恐怕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若不杀,如何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旧臣?”
这话是说给林峥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杀与不杀,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而林峥的态度,或许会影响这个决定。
“林卿,”宇文弘忽然问,“若你是朕,你会如何处置?”
一个陷阱。
无论怎么答,都可能出错。
林峥沉默良久,缓缓道:“臣不是陛下,不敢妄言。”
“朕恕你无罪,说。”
林峥抬起头,看着皇帝的眼睛。
“臣以为,治国如治军。军中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但赏罚需有度。罚得太重,士卒寒心;罚得太轻,军纪涣散。”
他顿了顿:“谢公子若真有罪,自当依法处置。但若证据不足……还请陛下三思。”
话说得圆滑,却表明了态度——他不希望谢云舒死。
宇文弘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良久,他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
林峥起身行礼,退到门边时,皇帝忽然又开口。
“林卿。”
他停住脚步。
“你今日说的话,朕记下了。”宇文弘的声音很轻,“但你要记住——在这宫里,仁心是好事,也是坏事。好自为之。”
又是这句话。
林峥深深一揖,转身踏出屋门。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的寒意。他走出冷香阁时,回头看了一眼。
正屋的窗纸上,映着皇帝独坐的身影,孤独而威严。
像一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
回到惊鸿殿时,已是深夜。
春棠和福安守在殿外,见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
“公子,没事吧?”春棠迎上来。
“没事。”林峥走进殿内,“你们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两人退下后,林峥走到东南角,撬开地砖。
渠口黑洞洞的。他垂下一张纸条:**见驾,谢或可活。但需证据。**
绳子放下去,等了片刻,拉上来时——纸条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纸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铜印在
后面跟着一个地址:西市榆林巷永昌号,地窖东墙第三砖。
林峥握着纸条,心头狂跳。
铜印在永昌号的地窖里。
而永昌号,已经被抄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铜印可能已经被搜出来了,也可能……还藏着。
若是前者,谢云舒必死无疑。
若是后者……
林峥盯着那个地址,脑海中飞快地转动。
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烧掉纸条,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程肃的。
内容很简单:查永昌号地窖东墙第三砖,若有物,速毁之。
他要用暗渠,把这封信送出去。
这是冒险,是赌博。
但为了那一线生机,值得。
信写完,用油纸包好,系上麻绳,缓缓垂入渠中。
绳子放到底,轻轻晃了晃。
然后,他收回绳子——油纸包不见了。
信送出去了。
现在,只能等。
等程肃收到信,等他去查,等他……毁掉那枚铜印。
林峥盖好地砖,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深沉,星河璀璨。
他想起北境的夜空,也是这么亮,这么远。
那时他以为,最难的不过是打一场硬仗。
现在才知道,最难的是在这锦绣牢笼里,保住一点良知,一点仁心,和……一个也许不该救的人。
但既然选择了,就不后悔。
就像在战场上,既然拔了刀,就要战到最后。
哪怕对手是皇权。
是命运。
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