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暗夜焚印 ...
-
程肃收到信时,已是戌时三刻。
信是从书房窗缝塞进来的,油纸包上沾着泥土的潮气。他展开纸条,借着烛光看清那行字,脸色骤变。
永昌号地窖。
东墙第三砖。
若有物,速毁之。
没有落款,但字迹他认得——是林峥的笔迹。两个月前在大相国寺,他见过林峥写牌位,那手字铁画银钩,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筋骨。
“老爷,怎么了?”管家端着茶进来,见他神色不对,小声问道。
程肃迅速收起纸条,起身:“备车,去西市。”
“这时候?”管家一愣,“西市戌时就宵禁了,现在去……”
“快去!”程肃厉声道。
管家不敢多言,匆匆退下。
程肃换上一身深色常服,从书柜暗格中取出一柄短刃,贴身藏好。他如今在礼部任职,虽是文官,但北境军中的本事还没丢。
马车驶出程府时,夜色已浓。西市离得不远,但宵禁后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兵丁的灯笼在远处明明灭灭。车夫不敢走大路,专挑小巷,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老爷,前面就是榆林巷了。”车夫低声道,“巷口有兵丁守着。”
程肃掀开车帘一角。果然,巷口点着两盏风灯,四个兵丁挎刀而立,正低声说笑。永昌号被抄后,这里就被封了。
“绕到后面去。”他吩咐。
马车缓缓绕到巷尾。这里更僻静,没有灯火,只有月光透过云隙,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程肃下车,示意车夫在原地等候。
他沿着巷墙摸索。永昌号的后墙很高,墙头插着碎瓷片,防贼用的。但墙角有棵老槐树,枝叶繁茂,正好伸进院内。
程肃深吸一口气,攀上槐树。树干粗糙,他爬得很慢,尽量不发出声音。爬到与墙头齐平时,他纵身一跃,落在院内。
院内一片狼藉。
白日抄家时显然经过一番折腾,桌椅翻倒,箱笼散乱,碎瓷片和撕破的账本散落一地。月光下,那些被翻乱的物品像一具具尸体,无声诉说着白日的暴行。
地窖入口在院子西北角,盖着厚重的木板,上面压着块石头。程肃挪开石头,掀开木板——一股霉味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
他摸出火折子,点亮随身带的小灯笼,弯腰钻进地窖。
地窖不深,但很暗。灯笼的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四周堆着杂物:旧家具、破损的瓷器、成捆的账册……显然这里被当作仓库用了。
东墙。
程肃提着灯笼走过去。墙是青砖砌的,砖缝用灰浆抹得很平。他数到第三块砖,伸手轻叩。
声音沉闷,不像空心。
他又用力按了按——砖块纹丝不动。
不对。
程肃皱眉,后退两步,重新审视这面墙。灯笼的光晕在砖面上缓缓移动,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第三块砖的右上角,有一道极细微的划痕,像是用指甲划过的。
他伸手,指尖顺着划痕摸索。
划痕是斜的,指向砖块左下角。
程肃试着按住左下角,用力一推——
砖块松动了。
不是向外,而是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果然有东西。
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程肃取出,解开绳子——里面是一枚铜印,半个巴掌大小,印文正是篆体的“谢”字。
还有一封信。
信纸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程肃展开,借着灯笼的光快速扫过。
是谢太傅写给江南盐政使的私信,内容关于盐税账目,涉及一笔巨大的亏空。信的落款处,盖的正是这枚铜印。
程肃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普通的官印私藏——这是贪腐的证据。若这封信和铜印落到皇帝手里,谢家就不仅是“谋逆”,更是“贪墨”,罪加一等。
难怪林峥要他速毁之。
程肃将信和铜印重新包好,塞入怀中。他正要将砖块复位,忽然听见地窖入口处传来响动——
脚步声。
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程肃迅速吹灭灯笼,闪身躲到一堆旧家具后。
木板被掀开的声音。一道光柱射入地窖,是灯笼的光。
“确定在这儿?”一个嘶哑的声音问。
“刘公公吩咐的,说地窖东墙有暗格,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回道,“白天人多眼杂,没细查,现在正好。”
是内廷司的人。
程肃屏住呼吸,缩在阴影里。那两人提着灯笼走下台阶,脚步声在狭窄的地窖里回响。
“东墙……是这边吧?”
灯笼的光在墙上移动。
程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藏身的地方离东墙不过五六步远,一旦那两人仔细搜查,必然会被发现。
“第三块砖……”年轻的那个伸手摸索,“咦?这砖好像……”
话音未落,地窖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谁?!”
没有回应。
年轻的那个提着灯笼上去查看。刚走到入口处,忽然一声惨叫,灯笼脱手滚落,火光瞬间熄灭。
“怎么了?!”嘶哑声音厉声问。
没有回答。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剩入口处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嘶哑声音显然慌了,拔出刀,一步步往入口挪。
程肃趁这个机会,悄无声息地移到地窖另一侧,那里堆着几个破木箱,正好挡住身形。
入口处传来打斗声,很短暂,只两三下就停了。然后是一声闷哼,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
程肃等了很久,确定没有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从木箱后探出头。
地窖入口处,月光照进来,映出两具倒地的身影。一动不动。
死了?
程肃握紧短刃,慢慢靠近。
确实是两个太监打扮的人,都已经没了气息。一个颈骨折断,一个胸口插着柄飞刀——飞刀样式普通,但刀柄上刻着一枚小小的竹节图案。
程肃瞳孔一缩。
这图案……他见过。
在礼部归档的江南贡品图册上,苏家商号的标记,就是竹节。
是苏晏的人?
他来不及细想,迅速从两人身上搜出腰牌——果然是内廷司的。其中一人怀里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亥时三刻,永昌号地窖,取物。**
亥时三刻。
程肃看了眼漏刻,现在正是亥时二刻。内廷司的人提前到了,而杀他们的人……也提前到了。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不敢久留,揣好铜印和信,迅速爬出地窖。院子里依旧空无一人,那棵老槐树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
程肃攀上槐树,正要往下跳,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马蹄声。
很急,不止一匹马。
他伏在墙头,往下看——
一队御林军正朝巷尾疾驰而来,火把将夜色照得通明。
“快!围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跑!”
为首的校尉厉声喝道。
程肃心头一沉。御林军这个时候来,绝不是巧合。
他回头看了眼地窖入口。两具尸体还在里面,若被御林军发现……
来不及了。
御林军已经冲到院门外,开始撞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会被撞开。
程肃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槐树,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力道,迅速躲进巷子深处的阴影里。
几乎同时,院门被撞开了。
火把的光涌入院子,御林军蜂拥而入。
“搜!仔细搜!”
程肃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缓缓移动。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但巷口已被御林军封住,火把的光将整条巷子照得亮如白昼。他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斜对面的一扇小门忽然开了条缝。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朝他招了招。
程肃一怔。
门后是张陌生的脸,中年,相貌普通,眼神却锐利。那人又招了招手,示意他快进去。
程肃迟疑了一瞬,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御林军已经开始搜查巷子了。
他一咬牙,闪身进了那扇门。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插上门闩。
“跟我来。”那人低声道,转身往屋里走。
程肃跟着他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后院。后院很小,堆着杂物,墙边立着架梯子。
“从这儿出去,隔壁是染坊,后门通着另一条街。”那人指了指梯子,“快走。”
“你是谁?”程肃问。
“奉命办事的人。”那人面无表情,“别问太多,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程肃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苏公子的人?”
那人眼神微动,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程肃不再多问,攀上梯子,翻过墙头。墙那边果然是染坊,院子里挂着各色布匹,在月光下像一片片飘荡的鬼影。
他落地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小门已经关上了,仿佛从未开过。
同一时刻,惊鸿殿。
林峥站在窗前,看着夜色。
更鼓已敲过亥时三刻,程肃那边还没有消息。暗渠里垂下的纸条,拉上来时依旧是空的。
这不对劲。
按照约定,程肃收到信后,无论成败,都会传回消息。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公子,该歇了。”春棠轻声劝道。
林峥没动。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等一场审判,等……命运给他最后的答案。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不是门,是窗。
林峥眼神一凝,推开窗——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落地无声。
是谢云舒。
他依旧穿着那身白衣,但衣袍上沾着斑驳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背——衣衫破裂,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鞭痕,皮开肉绽,血已经凝成暗红色。
但他站得很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竹。
“你……”林峥愣住了。
“别出声。”谢云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帮我……处理伤口。”
林峥反应过来,迅速关窗,示意春棠去拿伤药和热水。
春棠看见谢云舒的伤,吓得差点叫出来,被林峥一个眼神制止了。
“福安,去门口守着,任何人来都说我睡了。”林峥吩咐。
“是!”福安脸色发白,但还是转身去了。
林峥扶着谢云舒在榻边坐下。春棠端来热水和药,手都在抖。
“我来。”林峥接过布巾,浸湿热水,轻轻擦拭谢云舒背上的血迹。
伤口很深,有些地方皮肉翻卷,露出下面的白骨。热水一沾,谢云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林峥的动作很轻,也很熟练——战场上处理伤口,他做过无数次。
“你怎么出来的?”他一边上药,一边低声问。
“有人……劫狱。”谢云舒的声音断断续续,“趁着御林军去西市的空当……把我弄出来了。”
劫狱。
林峥心头一震。
“谁?”
“不知道。”谢云舒闭上眼,“蒙着脸,身手极好……杀了两个守卫,把我带出来,扔在冷香阁后墙外……就走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人留下一句话……说‘有人要你活’。”
有人要你活。
林峥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
是谁?
苏晏?沈言卿?还是……别的什么人?
“铜印……”谢云舒忽然睁开眼,盯着林峥,“你让人去毁了?”
林峥没否认:“是。”
“毁了?”
“还不知道。”林峥实话实说,“我传信出去了,但还没收到回音。”
谢云舒沉默了。
良久,他缓缓道:“那铜印……是假的。”
林峥手一抖:“什么?”
“真的铜印,三年前就毁了。”谢云舒的声音很轻,“父亲致仕前,亲自熔了。现在这枚……是有人仿造的。”
仿造。
林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若铜印是假的,那所谓的“谋逆”证据,也是假的。皇帝知道吗?
还是说……这本就是皇帝设的局?
“那封信呢?”他问,“和铜印在一起的那封信。”
“也是假的。”谢云舒冷笑,“笔迹模仿得很像,但父亲写信……从不用那种纸。”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有人要谢家死,所以伪造了证据。陛下……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对他来说,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家必须倒。”
这话说得透彻,也说得绝望。
林峥沉默了。
他继续上药,将沈言卿给的金疮药细细敷在伤口上。药粉触到伤口时,谢云舒的身体又颤了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忍着点。”林峥低声道。
谢云舒没说话,只是咬紧了牙。
全部伤口处理完,已近子时。林峥用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好,又取来自己的干净衣袍让他换上。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不知道。”谢云舒靠在榻边,眼神空茫,“我现在是逃犯,走到哪儿都是死。”
“惊鸿殿不能久留。”林峥皱眉,“陛下若发现你不见了,第一个就会搜这里。”
“我知道。”谢云舒抬眼看他,“你打算把我交出去?”
四目相对。
烛火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良久,林峥开口:“若我想交,刚才就不会救你。”
谢云舒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疲惫,却第一次有了温度。
“谢谢你。”他说。
“先别谢。”林峥走到书案前,铺纸,提笔,“我给你找个地方。”
“哪儿?”
“梨园。”林峥写下两个字,“苏晏那里。”
谢云舒眼神一凝:“他?”
“他是最安全的人选。”林峥放下笔,“陛下不会想到,你会躲在一个整日花天酒地的人那里。而且……苏晏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不知道。”林峥实话实说,“但他既然能让人劫狱,就能保你平安。”
谢云舒沉默了。
他与苏晏向来不对付,一个清冷,一个妖娆,一个抚琴,一个纵酒,这些年虽同在宫中,却几乎没什么往来。
现在要去求他?
“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他问。
“有。”林峥看着他,“你可以现在出去,被御林军抓住,然后死在刑场上。”
话说得冷酷,却是事实。
谢云舒闭了闭眼,最终点头:“好。”
林峥迅速写下一封信,内容简单:**谢在惊鸿殿,伤重,求庇护。**
他将信折好,交给春棠:“去梨园,亲手交给苏公子。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
春棠接过信,手还在抖,但还是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她转身离去。
殿内又只剩下两人。
谢云舒靠在榻边,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得透明。他忽然开口:“林峥,你为何要帮我?”
林峥正在收拾药瓶,闻言顿了顿。
“不知道。”他答得很诚实,“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笼中鸟吧。”
“笼中鸟……”谢云舒重复这三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是啊,都是笼中鸟。只不过有的鸟认命了,有的……还在扑腾。”
他看着林峥:“你是哪一种?”
林峥没回答,反问:“你呢?”
谢云舒沉默了。
良久,他轻轻道:“我本来认命了。但现在……不想认了。”
不想认了。
林峥看着他,看着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是恨,是不甘,是……求生的欲望。
很好。
有欲望,才能活。
殿外传来脚步声。
林峥迅速起身,挡在谢云舒身前。
门被轻轻推开,春棠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苏晏。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绿锦袍,脸上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但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却没了往日的轻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哟,谢公子。”他倚在门边,目光落在谢云舒身上,“几日不见,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谢云舒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苏晏笑了笑,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林公子好大的胆子。”他看向林峥,“私藏逃犯,可是死罪。”
“苏公子不也一样?”林峥平静道,“劫狱的……是你的人吧?”
苏晏挑眉,没承认也没否认。
“梨园有处地窖,很隐蔽。”他走到榻边,看了看谢云舒的伤,“沈言卿的药?手艺不错,死不了。”
说完,他伸手去扶谢云舒。
谢云舒下意识躲了一下。
“别动。”苏晏按住他的肩,动作看似轻佻,力道却不容抗拒,“你现在是我的人,得听我的。”
他扶起谢云舒,对林峥道:“人我带走了。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陛下若问起……”
“陛下不会问起。”苏晏打断他,“因为谢云舒……已经死了。”
林峥瞳孔一缩。
“什么意思?”
“冷香阁会起一场火。”苏晏淡淡道,“烧得很干净,什么都不会剩下。明天早上,所有人都会知道——谢公子不堪受辱,自焚而亡。”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晚的月色很好。
谢云舒身体一僵。
苏晏感觉到了,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死?”
“不是。”谢云舒声音沙哑,“只是……多谢。”
“别谢太早。”苏晏扶着他往外走,“到了梨园,有你的苦头吃。”
两人走到门边,苏晏忽然回头,看向林峥。
“林公子,”他声音很轻,“今晚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吗?”
林峥点头。
苏晏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然后他扶着谢云舒,消失在夜色中。
殿门重新关上。
林峥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春棠小声问:“公子,谢公子他……真的会没事吗?”
“不知道。”林峥缓缓道,“但至少……他活过了今晚。”
活过了今晚。
至于明天?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
夜色深沉,远处忽然亮起一片火光——是冷香阁的方向。
火势很大,映红了半边天。
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也为一个“已死”的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