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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探惊鸿 ...

  •   林峥回到惊鸿殿时,夜色已浓。

      殿内只点了几盏烛火,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殿宇中摇曳,将影子拉得很长。春棠屏退了其他宫人,亲自为他更衣。

      “公子今日在宴上……”她欲言又止。

      “说都说了,不必再提。”林峥解开外袍,肋下的绷带在烛光下隐约透出浅淡的药色,“你去歇着吧,不必守夜。”

      春棠犹豫片刻,还是应了声“是”,悄然退下。

      殿内只剩下林峥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殿内沉郁的檀香气。远处宫灯如星,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河,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繁华人间。

      肋下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是新伤那种尖锐的疼,而是旧伤深处传来的、绵长而顽固的钝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缓慢侵蚀。太医说这是余毒未清,需按时服药,静养数月。

      静养。

      林峥扯了扯嘴角。在这地方,静养与囚禁,又有什么区别?

      他关窗转身,却忽然顿住。

      殿内多了一个人。

      不是从门进来的——门闩还好好插着。也不是从窗——他一直站在窗前。

      那人就坐在他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一袭绯红锦袍在昏黄烛光下如血般浓艳,墨发未束,松散披在肩头,正端着他喝剩的半杯茶,凑到鼻尖轻嗅。

      “苏公子。”林峥的声音平静无波,“夜半私闯他人寝殿,似乎不合规矩。”

      苏晏抬眼,桃花眼里漾着笑意:“规矩?林公子今日在宴上,不也没守规矩么?”

      他放下茶杯,起身,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很轻,像猫,带着某种慵懒而危险的韵律。

      “何况,”他在林峥面前停下,两人距离近得能闻见彼此身上的气息——林峥是淡淡的药草味,苏晏则是某种甜腻的、类似晚香玉的香气,“这宫里真正的规矩,从来不在明面上。”

      林峥没动,只看着他:“苏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苏晏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腰侧,“只是好奇。谢云舒今日那张脸,你看见了吗?我从没见他那么难看过。”

      “所以你是来看笑话的?”

      “不。”苏晏忽然伸手,指尖触向林峥腰侧的绷带,“我是来看伤的。”

      他的动作很快,但林峥更快。

      手腕被扣住的瞬间,苏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即使重伤未愈,这人的反应速度依旧惊人。

      “苏公子。”林峥扣着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人挣脱不得,“太医已诊治过了。”

      “太医?”苏晏笑了,任由他扣着,“太医署那群老头子,开个平安方还行,真遇上棘手的伤毒……未必有法子。”

      他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别动。”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让我看看。我若真想害你,不必等到现在。”

      林峥盯着他看了片刻,松开了手。

      苏晏眼中笑意更深。他将银针轻轻刺入绷带边缘,片刻后拔出,对着烛光仔细观察针尖的颜色。

      “啧。”他皱眉,“这毒……有点意思。”

      “怎么?”

      “不是中原常见的毒。”苏晏收起银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药丸,“服下。能暂时压制毒性,缓解疼痛。”

      林峥没接。

      苏晏挑眉:“怕我下毒?”

      “只是不明白,”林峥看着他,“苏公子为何要帮我。”

      “帮你?”苏晏笑了,笑声酥软,“林公子想多了。我只是……对稀罕玩意儿感兴趣。”

      他将药丸放在桌上:“这毒叫‘蚀骨香’,产自南疆,无色无味,初时只觉乏力,随着气血运行,会慢慢侵蚀筋骨,让人使不上力,却又不致命。是专门用来废人武功的阴损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中毒者会时常感到骨中酸软刺痛,尤其在阴雨天。时间久了,人会变得暴躁易怒,神智恍惚——最终,就算毒解了,心性也毁了。”

      林峥眼神一沉。

      虎跳峡那一箭,不仅要废他的武功,还要毁他的心志。

      好毒的心思。

      “苏公子如何认得此毒?”

      “我?”苏晏走回椅边坐下,懒懒倚着扶手,“我家是做生意的,南来北往,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这‘蚀骨香’在南疆黑市,一钱的价钱能买十个美貌婢女。能用得起这东西的……可不是寻常山贼。”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峥:“林公子心里应该有数。”

      林峥没说话。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噼啪轻响。

      良久,林峥开口:“这毒,能解吗?”

      “难。”苏晏实话实说,“蚀骨香的解药需要三味主材:千年雪莲、血玉灵芝、还有南疆巫族的‘蛊王泪’。前两样虽珍贵,以镇北侯府的家底,未必弄不到。但蛊王泪……”

      他摇摇头:“南疆巫族与中原世仇,他们的圣物,从不外流。”

      “也就是说,”林峥语气平静,“无解。”

      “倒也未必。”苏晏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绝对’二字。只是解药难求,代价……恐怕不小。”

      林峥走到桌边,拿起那颗朱红药丸,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气顺着咽喉而下,很快蔓延至四肢百骸。肋下的钝痛果然减轻了许多。

      “多谢。”他说。

      苏晏摆摆手:“别谢太早。这药只能压制,不能根治。而且……”

      他站起身,走到林峥面前,两人再次拉近距离:“我帮你,不是白帮的。”

      “苏公子想要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苏晏抬手,指尖轻轻划过林峥的下颌线,动作暧昧,眼神却清明得像淬了冰,“先记着。等我想好了,再向你讨。”

      说完,他后退两步,绯红衣袖在烛光下划出一道旖旎的弧线。

      “对了,”走到窗边时,他忽然回头,“谢云舒那个人,表面清高,实则心思最重。你今天得罪了他,他未必会明着为难你,但暗地里……自己小心。”

      “为何告诉我这些?”

      苏晏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吹散了他身上的甜香。

      “因为,”他回头,展颜一笑,那笑容妖异得惊心动魄,“这宫里已经够无聊了。好不容易来个有趣的,要是早早折了,多可惜。”

      话音落,人已跃出窗外。

      林峥走到窗边,只看见夜色中一抹绯红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宫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殿宇之间。

      好俊的轻功。

      他关窗,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殿宇。

      桌上烛火摇曳,映着那枚空了的瓷瓶。

      苏晏的话在耳边回响——蚀骨香,废武功,毁心志。

      原来那一箭,要的不只是他的军权,还要他彻底变成废人,一个只能困在宫闱之中、慢慢疯掉的傀儡。

      林峥缓缓握拳,指节捏得发白。

      肋下的痛楚被药力压制,但心底那股寒意,却越来越浓。

      ***

      翌日清晨,春棠来伺候梳洗时,看见桌上那枚瓷瓶,愣了一下。

      “公子,这是……”

      “收起来。”林峥正在束发,铜镜中映出他平静的侧脸,“不要让人看见。”

      春棠点头,将瓷瓶小心收进妆匣底层。

      “对了,”她想起什么,“方才沈太医那边派人来传话,说今日午后会来为公子请脉。”

      林峥手中动作微顿:“知道了。”

      “还有……”春棠声音更低,“谢公子那边,送来了一盒上好的伤药,说是对筋骨伤有奇效。”

      林峥抬眼:“药呢?”

      “奴婢收在外间了,没敢动。”

      “拿去太医院,请沈太医验过再说。”

      “是。”

      春棠退下后,林峥看着镜中的自己。

      谢云舒送药,是示好,还是试探?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

      他想起昨夜苏晏的话——谢云舒心思最重。

      这宫里的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

      午后,沈言卿准时到了。

      他依旧一身青衣,提着药箱,进门后先仔细净了手,这才为林峥诊脉。

      指尖搭在腕上时,林峥感觉到那指腹的温热,以及医者特有的、稳定而专注的气息。

      良久,沈言卿收回手,眉头微蹙。

      “公子昨夜……可曾服用过什么特别的药物?”

      林峥抬眼:“沈太医何出此言?”

      “公子脉象比昨日平稳许多,那股阴寒的毒性似乎被暂时压制了。”沈言卿看着他,眼神温和却锐利,“但这压制的手法……不像是太医署的方子。”

      “是故人所赠。”林峥简单带过。

      沈言卿没追问,只道:“这药虽能压制毒性,但药性偏烈,久服伤身。公子还是以太医署的方子为主,辅以针灸调理,虽慢,却稳妥。”

      “多谢沈太医提醒。”

      沈言卿打开药箱,取出银针:“今日为公子行一次针,疏通经络,或许能缓解疼痛。”

      林峥褪去外袍,露出腰侧缠绕的绷带。

      沈言卿的动作很轻,银针缓缓刺入穴位时,几乎没有痛感。他的神情专注,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公子昨日在宴上说的话,”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都听见了。”

      林峥没接话。

      “那位老参军……后来如何了?”

      “死了。”林峥说,“三年前一场遭遇战,为掩护斥候撤退,中了七箭。”

      沈言卿的手顿了顿。

      “抱歉。”

      “不必。”林峥看着窗外,“战场上,生死寻常。”

      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银针微微颤动的细响。

      良久,沈言卿收起最后一根针,为林峥重新缠好绷带。

      “公子的伤,”他忽然说,“或许……并非无解。”

      林峥转头看他。

      沈言卿没有迎上他的目光,只低头整理药箱:“南疆有一种古法,以蛊引毒,虽凶险,但若能成,可彻底清除体内余毒。只是这法子需要巫族秘术,中原医者……大多不敢用,也不会用。”

      “沈太医会?”

      沈言卿动作停住。

      许久,他才轻轻摇头:“家父曾研究过南疆医蛊之术,留下些手札。但我……不曾试过。”

      他抬眼,看向林峥:“而且,此法需中毒者心志极其坚韧,忍受蛊虫在体内噬毒之苦。稍有动摇,便会功亏一篑,甚至危及性命。”

      林峥与他对视。

      那双总是温润如春水的眼睛里,此刻却藏着某种深重的东西——是医者对疑难杂症的执着,是……某种更深层的关切?

      “若有机会,”林峥缓缓开口,“我想试试。”

      沈言卿眼神微动。

      “公子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林峥说,“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搏一线生机。”

      沈言卿沉默良久,最终轻轻点头。

      “我会再研究家父的手札。若有把握……再与公子细说。”

      他提起药箱,走到门边时,又停住脚步。

      “苏晏昨夜来过?”他问,声音很轻。

      林峥没否认。

      沈言卿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苏晏此人……心思难测。公子与他往来,还需谨慎。”

      “沈太医与他似乎很熟?”

      “同在宫中数年,多少了解些。”沈言卿顿了顿,“他背后是江南苏家,富可敌国。陛下纳他入宫,为的是东南的盐铁漕运。这样的人,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我明白。”

      沈言卿点点头,没再多言,推门离去。

      林峥坐在榻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

      沈言卿的提醒,苏晏的深夜造访,谢云舒送来的伤药……

      这三人,一个清冷孤高,一个妖娆莫测,一个温和内敛,却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接近他,试探他,或者……观察他。

      而他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每一根丝线都连着不同的方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肋下又传来隐约的痛感——药效过了。

      林峥从妆匣底层取出那枚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药丸,却没有服下,只握在掌心。

      药丸微凉,带着苏晏身上那种甜腻的香气。

      他想起昨夜那双妖异的桃花眼,想起那句“等我想好了,再向你讨”。

      讨什么?

      这宫里的一切,都有价码。

      而他如今,还有什么可被讨要的?

      除了这条命,这副残躯,这点……尚未被彻底磨灭的锋芒。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春棠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公子,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内侍,说是奉陛下旨意,要给惊鸿殿添置物件。”

      林峥收起药丸,起身走到殿外。

      果然,院中站着十余名内侍,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太监,见林峥出来,连忙行礼。

      “林公子安好。陛下念及公子初入宫中,恐起居不便,特命内廷司送来些用度。”他示意打开箱子,“这是上好的云锦十匹,官窑瓷器两套,还有文房四宝、古玩摆件若干。”

      箱子里琳琅满目,件件精美。

      但林峥的目光,却落在最后那个小一些的箱子上。

      “那是什么?”

      太监忙道:“那是陛下特意吩咐的——一套骑射装具。陛下说,公子虽在养伤,但偶尔在宫内骑马散心,也是好的。”

      骑射装具。

      林峥走到那箱子前,打开。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马鞍、缰绳、护腕,还有一把弓——不是军中的硬弓,是贵族子弟玩乐用的软弓,镶金嵌玉,华美非常。

      旁边甚至配了一壶箭,箭羽染成朱红色,箭镞是钝的,伤不了人。

      “陛下说,”太监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公子如今身份不同,宫中不宜动刀兵。但这套装具,是陛下少年时用过的,赐给公子,以慰……思军之情。”

      思军之情。

      林峥伸手,拿起那把弓。

      弓身很轻,装饰华丽,握在手里像个玩具。他试着虚拉了一下,弦软得几乎没有张力。

      这样的弓,莫说射箭,连只兔子都惊不走。

      “替我谢过陛下。”他将弓放回箱中,声音平静,“陛下厚爱,林峥……感激不尽。”

      太监松了口气,指挥着内侍将东西搬进殿内。

      春棠站在林峥身侧,看着那些华美却无用的物件,眼圈微微发红。

      “公子……”

      林峥抬手止住她的话。

      他转身走回殿内,看着那些被搬进来的箱子,一件件,一箱箱,堆满了半个偏殿。

      都是好东西。

      也都是……枷锁。

      皇帝在用这些东西提醒他:你不再是将军了。你是个妃子,该玩这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该在这锦绣堆里消磨余生。

      至于那把软弓,那壶钝箭——是施舍,也是羞辱。

      林峥走到窗前,推开窗。

      春日的阳光照进来,温暖得让人心头发冷。

      远处宫墙上,有侍卫在巡视,甲胄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那些才是真刀真枪。

      而他手里,只剩下这把镶金嵌玉的玩具。

      他握了握拳,掌心那枚朱红药丸硌得生疼。

      苏晏说得对,这毒叫蚀骨香。

      但它侵蚀的不只是筋骨,还有尊严,骄傲,以及……活着的意义。

      殿外又传来脚步声。

      福安跑进来,气喘吁吁:“公子,谢、谢公子来了,说是……要见您。”

      林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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