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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局初开 ...

  •   谢云舒踏入惊鸿殿时,春棠刚奉上第三盏茶。

      殿内弥漫着清淡的药草香,与窗台上新摆的那盆兰草气息交织,冲淡了之前内侍们搬抬物件带来的浊气。林峥端坐主位,换了身素色常服,腰侧已不见明显绷带的痕迹,只脸色在日光下依旧苍白。

      “谢公子。”林峥微微颔首,并未起身。

      谢云舒也不在意,在客位落座。他今日仍是一袭白衣,只是外罩了件月白纱袍,袖口绣着极淡的银竹纹,整个人清冷得似一尊玉雕。

      “林公子气色比昨日好些。”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托太医院的福。”林峥示意春棠上茶,“谢公子今日来,是为那盒伤药?”

      “药只是其一。”谢云舒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木匣,放在桌上,“这是陛下前年赐的‘断续膏’,对筋骨伤确有奇效。我平日用不上,放着也是可惜。”

      林峥没有去碰那个木匣。

      “谢公子好意,林某心领。只是如此贵重之物,无功不受禄。”

      “算不上贵重。”谢云舒端起茶盏,揭盖轻拂茶沫,“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赏赐。真正缺的……”

      他抬眼,看向林峥:“是明白人。”

      殿内静了一瞬。

      春棠悄无声息地退到屏风后,福安也机灵地掩上了殿门。

      “谢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林峥放下茶盏。

      谢云舒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那些刚搬进来的箱笼还未完全归置,几个敞开的箱子里露出华美的锦缎和瓷器,而那个装着软弓的箱子,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陛下对公子,倒是颇为眷顾。”他淡淡道。

      “陛下仁厚。”林峥的回答滴水不漏。

      谢云舒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林公子可知,这惊鸿殿的前一位主人是谁?”

      林峥抬眼。

      “是丽嫔,已故元后娘娘的胞妹。”谢云舒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三年前入宫,盛宠一时。她最爱在殿前那株海棠树下起舞,陛下曾说,她的舞姿能让春色都黯然。”

      “后来呢?”

      “后来?”谢云舒抿了口茶,“病故了。太医说是急症,从发病到咽气,不过三日。”

      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

      “她死后,这殿空了两年。期间陛下先后指给过两位美人,都住了不到半月,便各自‘出宫静养’去了。”谢云舒看向林峥,“直到今日,公子入主。”

      话说到此,意思已明。

      这惊鸿殿是块烫手山芋,住进来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林峥神色未变:“谢公子告诉我这些,是想提醒我小心?”

      “是想告诉公子,”谢云舒一字一句,“这宫里每一处地方,每一件物件,都有它的故事。而知道故事的人,往往比不知道的……活得久些。”

      “那谢公子又知道多少故事?”

      “足够多。”谢云舒迎上他的目光,“多到明白,在这宫里,锋芒太露是死,太过隐忍也是死。真正的活法,是在该藏的时候藏,该亮的时候亮——而且,要亮得恰到好处。”

      “比如昨日宴上,公子评我的琴音‘不染尘俗’,是藏是亮?”

      林峥忽然问。

      谢云舒眼神微动。

      “是亮。”他坦承,“亮得有些过了。”

      “但若不亮那一回,”林峥缓缓道,“谢公子今日,还会坐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四目相对。

      殿内的光线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明暗交界。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时间仿佛静止。

      良久,谢云舒忽然笑了。

      那是林峥第一次见他笑。不是苏晏那种妖娆勾人的笑,也不是沈言卿温和含蓄的笑,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冰雪消融的笑意,清冷中透出一丝真实。

      “林公子果然是个明白人。”他说。

      “彼此彼此。”

      谢云舒重新端起茶,这次没有喝,只是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

      “公子可知,陛下为何要纳男子入宫?”

      话题转得突然。

      林峥沉默片刻:“为制衡朝堂。”

      “不错。”谢云舒点头,“我父亲是前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清流。苏晏背后是江南财阀,掌控东南命脉。沈言卿虽出身太医世家,但他祖父曾为先帝挡过毒,沈家于皇室有恩。”

      他顿了顿,看向林峥:“而公子你——代表的是军权。”

      “所以陛下将我们聚在一处,是要让各方势力互相牵制?”

      “是其一。”谢云舒放下茶盏,“更深一层,是要让我们明白——无论在外何等风光,入了这宫门,便都是陛下的‘私藏’。生杀予夺,尽在帝心。”

      他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寒意,却让人脊背发凉。

      “谢公子与我说这些,不怕我传出去?”

      “公子会吗?”谢云舒反问。

      林峥不答。

      “公子不会。”谢云舒替他回答,“因为公子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处境,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暂时的盟友。”

      “暂时的?”

      “这宫里没有永远的盟友。”谢云舒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海棠树,“只有永远的利益。今日我帮公子,是因为公子活着,对我有用。他日若公子成了麻烦——”

      他回头,眼神清冷如霜:“我也会是第一个,将公子推出去的人。”

      话说得赤裸,却也真实。

      林峥看着他,忽然问:“谢公子入宫几年了?”

      “五年。”

      “五年……”林峥重复这个数字,“不短了。”

      “是啊。”谢云舒转回身,白衣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五年,足够看透很多事,也足够……磨平很多念想。”

      他走到桌边,重新拿起那个装断续膏的木匣,这次直接递到林峥面前。

      “这药,公子收下。不是示好,是投资。”

      林峥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是一双抚琴的手,也是一双……执棋的手。

      “投资什么?”他问。

      “投资公子能活下来。”谢云舒声音很轻,“投资公子有朝一日,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到那时,今日这份‘投资’,或许能换来他日一份‘回报’。”

      很现实的交易。

      没有虚情假意,没有虚伪客套,直白得让人心惊,却也……让人安心。

      至少,你知道对方要什么。

      林峥接过木匣。

      匣子很轻,里面装的药膏或许真的有用,但更重的,是这份交易背后的意义。

      “谢公子想要什么回报?”他问。

      “现在说还太早。”谢云舒收回手,“等公子真的站稳了,我们再来谈价码。”

      说完,他微微颔首:“话已说完,告辞。”

      “等等。”林峥叫住他。

      谢云舒转身。

      “昨日宴上,”林峥缓缓起身,“我说谢公子的琴音‘不染尘俗’,是实话,却也不是全部实话。”

      谢云舒挑眉。

      “琴音如人。”林峥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三尺,“谢公子的琴,清冷高绝,不染尘俗——但这‘不染’,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刻意为之?”

      谢云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极短暂的一瞬,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峥看见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深的、类似痛楚的东西。

      “林公子,”谢云舒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我知道。”林峥点头,“但既然要交易,总得知道对方的底牌,值不值得冒险。”

      “那公子觉得,”谢云舒看着他,“我的底牌,值得吗?”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的对视,比刚才更久,也更深。

      殿外传来隐约的鸟鸣,春日的风穿过半开的窗,带来海棠花的香气。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良久,谢云舒先移开视线。

      “断续膏每日敷一次,配合太医院的汤药,半月内可见效。”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公子保重。”

      走到门边时,他又停住。

      “对了,”他没有回头,“苏晏昨夜来过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

      林峥眼神一凝。

      “虽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谢云舒微微侧脸,日光在他轮廓上勾出一道清冷的边,“但公子最好记住——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惊鸿殿的墙。”

      说完,他推门而出。

      白衣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峥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木匣。

      匣子很轻,但此刻却重得像一块铁。

      苏晏夜探,皇帝知晓。

      谢云舒来访,皇帝是否也知晓?

      还有沈言卿、太后……这宫里每一双眼睛,每一对耳朵,都可能在暗处盯着,听着。

      他走到窗边,看向院中那株海棠树。

      正是花期,粉白的花朵开得热闹,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

      丽嫔曾在这树下起舞。

      然后,病故了。

      林峥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

      他转身,走到那个装着软弓的箱子前,蹲下身,拿起那把镶金嵌玉的玩具。

      弓身轻得可笑。

      他握着弓,走到殿中央,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缓缓拉开弓弦。

      动作标准,姿态娴熟,是千锤百炼过的姿势。

      只是手里这把弓,拉满了也没有半分力道。

      但他依旧拉满了,维持了三息,然后缓缓松开。

      弓弦弹回,发出轻微的嗡鸣。

      “春棠。”他开口。

      屏风后的春棠连忙走出来:“公子。”

      “把这套骑射装具收起来,摆在偏殿最显眼的位置。”林峥将弓放回箱中,“陛下赏的,要时时看见,时时感念。”

      “是。”

      “还有,”林峥看向窗外,“你去打听一下,宫里可有懂修缮的匠人。就说惊鸿殿年久失修,有几处窗棂松动,想请人来加固加固。”

      春棠一愣:“窗棂?奴婢瞧着都好好的……”

      “我说松了,就是松了。”林峥打断她,“记住,要悄悄地打听,不要惊动内廷司。”

      春棠虽然不解,还是应下:“奴婢明白。”

      “去吧。”

      春棠退下后,殿内又只剩下林峥一人。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

      笔尖蘸饱墨汁,悬在纸上,却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有鸟雀飞过,影子投在纸上,一晃而过。

      林峥忽然笑了。

      他落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棋**。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然后他换了一支细笔,在这个“棋”字周围,画了四个圈。

      第一个圈里,写了个“谢”字。

      第二个圈,“苏”。

      第三个圈,“沈”。

      第四个圈,“皇”。

      四个圈,围着中间那个“棋”字,形成一个微妙的包围。

      林峥放下笔,看着这张纸。

      棋局已开。

      他是棋子,也是棋手。

      而这场棋,赌注不是胜负,是生死。

      他伸手,轻轻拂过纸上那个“皇”字,指尖沾了一点未干的墨。

      然后,他拿起那张纸,走到烛台边。

      火苗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将墨迹、圈圈、名字,一一吞噬。

      灰烬飘落,像黑色的雪。

      林峥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远处宫墙上,夕阳西下,将整座皇城染成一片血色。

      更远处,北境的方向,天空是苍凉的铁灰色。

      他再也不能纵马驰骋了。

      但至少,他还能下这盘棋。

      而且,要下得漂亮。

      殿外传来脚步声,是春棠回来了。

      “公子,”她低声禀报,“奴婢打听到了,西六所那边有个老匠人,姓鲁,手艺极好,就是性子孤僻,不爱与人往来。奴婢已托人递了话,他说明日午后有空。”

      “好。”林峥点头,“明日你亲自去接他,走后门。”

      “是。”

      春棠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公子,咱们殿里的窗棂……真的需要修吗?”

      林峥转身看她,眼神深不见底。

      “窗棂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要让别人知道——惊鸿殿的窗,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

      “而什么时候松,什么时候紧……”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

      “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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