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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匠人鲁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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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匠人是在午后最安静的时辰来的。
春棠引他从西角门入,绕过正殿,直接带到后院的偏厢。老人约莫六十上下,背微驼,一身半旧的青布衣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沉甸甸的樟木工具箱。他进院时目光先落在檐角、瓦当,又扫过窗棂、门枢,最后才落到林峥身上。
“老朽鲁三,见过公子。”声音沙哑,像锈了的铁器摩擦。
林峥站在廊下,微微颔首:“有劳鲁师傅。惊鸿殿有几处窗棂松动,夜里风大,总咯吱作响,扰人清梦。”
鲁三抬起眼皮,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光:“窗棂松动,多是榫卯磨损。敢问公子,是哪几扇?”
“随我来。”
林峥引他进殿。春棠守在门外,福安则机灵地去院门处望风。
殿内光线有些暗,林峥特意没有多点灯烛。鲁三放下工具箱,也不急着动手,先绕着殿内走了一圈,手指在窗框、墙壁上轻轻叩击,侧耳细听。
“东边第三扇,西南角那扇,还有……”他顿了顿,看向内室的门,“这门轴,也松了。”
“师傅好耳力。”林峥说。
鲁三没接话,打开工具箱。里面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凿、刨、锯、锉,每一件都磨得锃亮,手柄处油光发黑,是常年握持留下的印记。
他先处理东边那扇窗。动作不快,但极稳,卸下窗扇时几乎没发出声音。林峥站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他手上——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但动作异常灵巧。
“公子这殿,”鲁三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建造时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松。”
“或许是年久失修。”
“或许。”鲁三从工具箱底层摸出几个新的榫头,比对了一下,“也或许是……当初做的时候,就留了余地。”
林峥眼神微凝。
鲁三没有抬头,专注地修整榫卯:“宫里造东西,讲究个‘留三分’。墙要留缝,窗要留隙,门要留活——太严实了,反而不好。”
“为何不好?”
“严实了,就听不见外面的风声。”鲁三换了个角度,用凿子细细修整榫眼,“也传不出里面的动静。”
他说得隐晦,但林峥听懂了。
这宫里的建筑,本就被设计成一张巨大的监听网。
“那依师傅看,该怎么修?”
鲁三停下手,抬头看了林峥一眼。那双混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公子想要怎么修?是修得严丝合缝,一点风声不透?还是……”
他顿了顿:“修得该透时透,不该透时密?”
殿内安静下来。
窗外有鸟雀啁啾,远处隐约传来宫人行走的脚步声。一切看似平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良久,林峥开口:“我要它看着修好了,实则……由我掌控。”
鲁三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这手艺,老朽会。”他重新低头,手中凿子轻巧地转过一个角度,“不过,得加钱。”
“多少?”
“不要钱。”鲁三说,“老朽想向公子讨样东西。”
“何物?”
鲁三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铁牌。牌面锈迹斑斑,隐约能看出上面刻着个“林”字。
林峥瞳孔骤缩。
那是北境军的军牌。每个士卒入伍时都会发一块,正面刻姓氏,背面刻编号。战死沙场者,军牌会被收回,送回故乡,作为殉国的凭证。
“这是我儿子的。”鲁三摩挲着铁牌,声音沙哑,“他十年前投军,在北境,跟的是林老侯爷。三年前战死了,军牌送回来时,就这么一块铁。”
他抬起头,眼眶微红:“老朽只想问问,我儿子……是怎么死的?是痛快走的,还是……”
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战场上,死法千差万别。有的瞬间毙命,不知痛苦;有的重伤不治,熬上几天几夜;还有的被俘受辱,死无全尸。
林峥接过那块军牌,翻到背面。
编号:北境军左翼三营七队,丁未四十七。
他闭上眼。
三年前,左翼三营七队……那是虎牢关之战。狄人夜袭,左翼防线被撕开一道口子,七队奉命死守隘口,为大军重新布防争取时间。
那一队五十人,守了整整四个时辰。
最后无一生还。
“他叫鲁大勇。”林峥睁开眼,声音很轻,“我记得他。虎牢关那夜,他守在最前面,中箭后不肯退,用身体堵住缺口,直到血流干。”
鲁三的手颤抖起来。
“他走的时候,”林峥继续说,“手里还握着刀,面朝北,没倒下。是我们把他抬下来的。”
沉默。
殿内只有老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鲁三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够了。”他说,“知道他是站着走的,就够了。”
他重新拿起工具,动作比之前更稳、更沉。
“公子这殿的窗,老朽会好好修。保准修得——该听见的能听见,不该听见的,一个字都漏不出去。”
修缮进行了两个时辰。
鲁三不仅修了窗棂、门轴,还“顺手”检查了殿内的几处墙壁。他在某些位置轻轻敲击,侧耳倾听,然后用一种特制的灰浆填补极细微的缝隙。
“这灰浆里加了细瓷粉,”他一边抹墙,一边低声解释,“干后坚硬如石,但传声比普通墙灰差得多。老朽在多处宫室做过工,有些墙……听起来厚实,实则薄得像张纸。”
林峥静静听着。
“还有这地板。”鲁三蹲下身,用手指关节叩击地砖,“底下若是空的,声音发闷;若是实心的,声音清脆。公子这殿,有几处下面是空的——不是地窖,是管道。”
“管道?”
“早年建宫时埋的排水暗渠,后来改了几回水道,有些就废了。”鲁三抬起头,“但这些管道四通八达,连着不少宫殿。若是有人想听点什么……”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林峥看着那些看似普通的地砖,心底泛寒。
这皇宫,果然处处是耳。
“能堵上吗?”
“堵不如疏。”鲁三从工具箱里拿出几个铃铛大小的铜球,中空,表面有细孔,“把这东西塞进管道接口处,平时不碍事,但若有人贴耳来听,声音经过铜球会变调、发散,听不真切。”
他顿了顿:“而且,铜球轻,稍有气流经过就会微微滚动,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公子若是听见哪块地砖下面有细响,就知道,那边有人了。”
林峥接过铜球,入手微沉,表面打磨得光滑。
“鲁师傅这些手艺,从哪儿学的?”
鲁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老朽祖上三代都是匠人,专修宫室。先帝爷在位时,宫里大修,我父亲就是工头。有些事……见得多了,自然就琢磨出来了。”
他收拾好工具,站起身:“今日先修这些。过几日老朽再来,借口检查修缮效果,把剩下的几处也处理了。”
“有劳。”
鲁三背起工具箱,走到门口时又停住。
“公子,”他没有回头,“老朽儿子跟着林家军,死得其所。今日帮公子,也算是……替他尽一份心。”
“但你也要小心。这宫里,手艺太好的人,往往活不长。”
说完,他佝偻着背,跟着春棠悄然离去。
林峥站在殿中,看着修葺一新的窗棂。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如潮水般漫进殿内。那些新修的榫卯在昏暗中几乎看不出来,但用手推拉时,松紧恰到好处——既不会咯吱作响,也不至于严丝合缝到推不动。
他走到东边那扇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
夜风涌入,带着春寒。
远处,清音阁的方向亮起了灯。再远处,皇帝寝宫的轮廓在暮色中巍峨如山。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但林峥知道,这安静之下,是无数暗流在涌动。
三日后,沈言卿再次来诊脉。
这次他把脉的时间比以往都长,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最后收回手时,眼中带着明显的讶异。
“公子这几日,可曾感觉到身体有什么变化?”
林峥想了想:“夜间睡得踏实些,肋下的钝痛也减轻了。”
“不只是减轻。”沈言卿看着他,“公子脉象里的那股阴寒之气,比上次弱了三成。这……这不合理。”
“太医署的汤药见效了?”
“太医院的方子以温补为主,化解阴毒极慢,绝无此等速效。”沈言卿迟疑片刻,“公子是不是……用了别的药?”
林峥没否认。
沈言卿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检查那几扇新修的窗棂。他伸手推拉,又仔细看了看榫卯接口。
“这修缮的手艺,极好。”他回头,“是西六所那位鲁师傅?”
“沈太医认识?”
“听说过。”沈言卿走回来,“鲁三的手艺,宫里数一数二。但他性子孤僻,从不接内廷司的常差,只偶尔接些私活——而且,挑人。”
他看向林峥:“公子能请动他,不简单。”
“机缘巧合。”
沈言卿没再追问,重新坐下,从药箱里取出针囊。
“既然公子身体好转,今日的行针可以加重些力道,试试冲击几个淤塞的穴位。”他顿了顿,“不过会有些痛,公子需忍着。”
“无妨。”
沈言卿这次下针比以往深,银针刺入时,林峥确实感到明显的胀痛。但痛过之后,一股暖流顺着经络缓缓扩散,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
“公子这伤,”沈言卿一边捻针,一边轻声说,“若照此趋势,或许……真能根治。”
“沈太医之前提到的南疆古法,还需要吗?”
“需要,但可以缓一缓。”沈言卿抬眼看他,“先用温和的法子调理,待身体底子好些,再考虑那凶险的法子。否则贸然引蛊入体,怕承受不住。”
林峥点头。
针行到一半时,沈言卿忽然问:“公子可知,陛下昨日召见了谢云舒?”
林峥眼神微动。
“不知。”
“在御书房,谈了一个时辰。”沈言卿声音很低,“内容无人知晓,但谢云舒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沈太医如何得知?”
沈言卿手下微顿,随即恢复如常:“太医署离御书房近,我昨日去送脉案,正巧看见。”
话说得轻巧,但林峥听出了别的意味。
太医院的人,没事不会往御书房跑。沈言卿是特意去的,还是……被叫去的?
“陛下近来龙体如何?”林峥换了个话题。
“陛下春秋鼎盛,只是偶尔失眠,太医署开了安神的方子。”沈言卿收起针,“不过,陛下最近常问起公子伤势。”
“问什么?”
“问公子可还疼痛,可还思念北境,可还……”沈言卿顿了顿,“记得怎么挽弓射箭。”
殿内安静下来。
窗外暮色已浓,最后一缕天光从窗缝挤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沈太医如何回答?”
“照实说。”沈言卿收拾药箱,“说公子伤在恢复,但筋骨受损,不宜动武。至于思念……人之常情。”
他提起药箱,走到门边,又停住。
“对了,苏晏托我带句话。”他没有回头,“他说,那药若是吃完了,让公子去梨园北角的第三株梨树下,他会再放一瓶。”
“他为何不自己来?”
“他说……”沈言卿微微侧脸,“惊鸿殿最近修得严实,他翻窗翻得吃力。”
说完,他推门离去。
林峥坐在榻边,良久未动。
鲁三修缮的事,苏晏知道了。
沈言卿传话,说明他与苏晏有联系。
而谢云舒被皇帝召见……
这三人之间,果然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却没有写什么,只是用手指蘸了点清水,在桌面上轻轻划了几道。
一道代表谢云舒,清冷孤高,但与皇帝关系微妙。
一道代表苏晏,妖娆莫测,背后是江南财阀,且消息灵通。
一道代表沈言卿,温和内敛,却在太医署这个特殊位置,能接触到许多隐秘。
三道线,各自延伸,却又在某些点交织。
而他自己,是第四条线。
一条本该折断,却还在挣扎的线。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春棠,也不是福安——那脚步太轻,轻得像猫。
林峥没有回头,只是将桌上的水痕抹去。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窗棂被轻轻推开。
一道绯红身影如烟般掠入,落地无声。苏晏斜倚在窗边,桃花眼里漾着笑意:“林公子耳力越发好了。”
“苏公子轻功了得。”林峥转身,“只是下次,可以走门。”
“走门多无趣。”苏晏走过来,目光在殿内扫过,“鲁三的手艺确实不错。这殿现在……安全多了。”
“托苏公子的福。”
“与我何干?”苏晏挑眉。
“若非苏公子那夜提醒,我也不会想到要修这窗棂。”
苏晏笑了,走到林峥面前,两人距离极近。他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又飘过来,这次林峥闻出来了——是晚香玉,但混了别的,有点像……薄荷。
“林公子越来越会说话了。”他伸手,指尖在林峥腰侧虚虚一点,“伤怎么样了?”
“好些了。”
“沈言卿的针灸,加上我的药,再加上……”苏晏看向那些新修的窗棂,“心情舒畅,自然好得快。”
他忽然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不过公子要记住,这宫里,修得再严实,也防不住该来的人。”
“比如?”
“比如……”苏晏的呼吸几乎喷在林峥耳畔,“陛下若真想听,有的是法子。”
林峥没动。
“那苏公子今夜来,是陛下想听什么?”
苏晏退开半步,笑容里多了几分欣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新配的药,加了点东西,能助你恢复气力。但记住,每日只能服一粒,多服有害。”
“代价呢?”
“代价嘛……”苏晏歪了歪头,“告诉我,谢云舒那日来,跟你说了什么?”
林峥看着他。
原来这才是目的。
“谢公子来送药,闲聊几句。”
“聊什么?”
“聊琴音,聊宫里的规矩,聊……”林峥顿了顿,“该怎么活着。”
苏晏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就这些?”
“就这些。”
“他没提陛下?”
“提了。”林峥坦然,“说陛下仁厚,赏赐丰厚。”
苏晏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林公子,你撒谎的本事,可不如打仗的本事。”
“哦?”
“谢云舒那个人,从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苏晏收起笑容,“他送你药,必有所求。他跟你聊天,必有所探。”
他走回窗边,背对林峥:“不过你不说也无妨。这宫里的事,早晚都会浮出水面。”
说完,他跃出窗外。
但这次,他没有立刻离开。
夜风中传来他最后一句低语:“小心谢云舒。他最近……不太对劲。”
绯红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林峥走到窗前,看着空荡荡的庭院。
小心谢云舒。
苏晏在提醒他。
而谢云舒提醒他小心苏晏。
沈言卿则看似中立,却也在暗中观察。
这三人,互相提防,互相试探,却又在某种微妙的平衡中共存。
而他,成了这个平衡里最新的一枚棋子。
一枚……可能打破平衡的棋子。
林峥关窗,转身看向殿内。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柄孤独的剑。
他拿起苏晏留下的瓷瓶,打开闻了闻。
药香中,确实混着一丝薄荷的清凉。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极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味道。
像是……朱砂。
林峥眼神沉了沉。
朱砂安神,但也微毒。
苏晏在药里加朱砂,是帮他安神,还是……在试他的反应?
他将瓷瓶收进怀中。
这宫里,果然每一步都是试探,每一口药都可能是毒。
但没关系。
他既入了这棋局,就没打算只当棋子。
窗外的夜,深了。
更远处,皇帝寝宫的灯还亮着。
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酝酿。
而惊鸿殿这扇新修的窗,即将迎来它的第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