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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依存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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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紧绷的弦上滑过,一天,又一天。裴煜的脚踝终于拆除了固定,骨裂愈合,可以勉强落地行走,只是还有些跛,医生嘱咐仍需小心,避免剧烈运动。轮椅被闲置在套间角落,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
但身体的恢复并未带来精神的轻松。恰恰相反,离开了轮椅那种物理上的“支撑”和“限制”,裴煜似乎将自己投入了一种更彻底、也更危险的燃烧。他几乎不再休息,除了每天必须前往医疗室配合“信鸽”小组进行那些耗费心神的评估和潜意识引导,其余所有时间都扑在案件分析上。咖啡代替了睡眠,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越来越苍白消瘦的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汁涂抹过。
他吃得很少,话也不多。除了必要的案情讨论,他与沈翊的交流近乎于无。那种刻意的、冰冷的距离感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比最初怀疑对方时更甚。仿佛那晚窒息梦魇后的短暂脆弱,以及之后被迫接受的、越界的拥抱,都成了需要被严密掩盖的羞耻印记。
沈翊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像一支燃烧过度的蜡烛,烛芯噼啪作响,蜡泪即将流尽。那种不顾一切的专注背后,是一种近乎自毁的焦灼。裴煜在害怕,害怕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害怕时间不够,害怕真相永远被埋藏,更害怕在彻底失控前,无法为舅舅、为所有牺牲者讨回公道。他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对抗着内心日益清晰的恐惧和评估带来的、关于自身被“污染”的可能结论。
“信鸽”小组的进展缓慢而谨慎。裴煜的潜意识防御机制极其强大,如同构筑了复杂迷宫的心灵堡垒,既有与生俱来的警惕,也可能掺杂了后期被“加固”的屏障。“知更鸟”医生私下对沈翊表示,裴煜目前处于一种“认知撕裂”的状态——理性上接受调查和治疗的必要性,但情感和潜意识深处对“被探查”存在强烈的抗拒和恐惧,这严重阻碍了进程。她暗示,这种抗拒可能部分源于对被“操控”事实的本能否认,也可能……是某种保护性机制,防止核心秘密被触及。
边境那边,“山鹰”小组对废弃教堂的持续监控有了更多发现。热信号和无线电信号的规律被大致摸清,通常出现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每次持续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信号加密方式非常古老且特殊,与已知的任何现代军用或民用协议都不同,反而更像某种早期间谍或秘密结社使用的密语。教堂周边未发现明显的现代化安防设施,但“山鹰”用高倍率镜头捕捉到,偶尔有体型瘦削、衣着普通、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在深夜接近教堂,迅速消失在墓穴入口方向,如同幽灵。
“邮差”本人没有再出现,仿佛那次伏击后便彻底隐匿。但教堂的异常活动,无疑表明那里仍是某个网络的重要节点。
行动方案已经初步拟定,代号“破镜”。参与人员精简到极致:沈翊,裴煜(如果身体状况允许),山鹰,铁砧。响尾蛇和针尖负责外围接应和通讯保障。计划利用下一次信号出现的凌晨时段,秘密潜入教堂地下区域,查明情况,必要时实施抓捕或取证。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裴煜的状态必须稳定,至少能够承受高强度、高压力的突袭行动。以他目前的样子,沈翊毫无把握。
这天晚上,套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和无声的焦虑。裴煜坐在长桌前,面前摊开着教堂的结构推测图、信号规律分析、以及“倒影会”历史上类似场所活动模式的对比资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描画着那些扭曲的符号,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嘴唇因为缺水而微微起皮。
沈翊处理完一份报告,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灯光下,裴煜的侧脸线条瘦削得惊人,颧骨微微凸起,皮肤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用力到泛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沈翊起身,走到裴煜身边,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休息一下。”
裴煜仿佛没听见,目光依旧黏在图纸上,手指的描画动作未停。
“裴煜。”沈翊加重了语气。
裴煜这才像是被从深水里拉出来,猛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沈翊。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了一下,聚焦需要时间。
“你需要休息。”沈翊重复,声音放缓,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十六个小时。‘信鸽’医生也说过,过度疲劳会降低你的心理防线,让……某些东西更容易趁虚而入。”
提到“某些东西”,裴煜的眼神瑟缩了一下,随即被一种烦躁取代。“我没事。这个信号规律和‘倒影会’文献里记载的‘阴影集会’时间窗口高度重合,我需要计算下一次可能出现的准确时间点,还有地下墓穴可能的结构变体……”
他语速很快,试图用专业的分析掩盖自己的状态。
沈翊没有让步,伸手按在了那份图纸上,挡住了裴煜的视线。“案子重要,但查案的人更重要。如果你先垮了,一切都白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裴煜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有不甘,有焦灼,也有被强行打断的恼怒,但更深的地方,沈翊看到了一丝掩藏不住的、近乎求救的疲惫和……茫然。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对峙持续了几秒,裴煜先败下阵来。他颓然向后靠进椅背,抬手用力揉搓着脸颊,仿佛想搓掉那层厚重的疲惫和无力。“……就快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
就在这时,裴煜的身体忽然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他试图用手撑住桌子稳住自己,但手臂一软,整个人向一侧歪倒!
“裴煜!”沈翊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在他即将摔倒在地之前,伸手牢牢接住了他。
裴煜的身体很轻,带着不正常的低热,软软地倒在沈翊怀里,头无力地靠在他肩颈处。他闭着眼睛,眉头紧蹙,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浅乱。
眩晕。又是毫无预兆的生理反应。
沈翊的心瞬间揪紧。他收紧手臂,将裴煜几乎整个人圈在怀里,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怀中的人轻飘飘的,带着病态的脆弱,与平日里那个冷硬锐利的形象判若两人。那股极淡的、微苦的草木气息,此刻混合着汗水和疲惫的味道,异常清晰地钻入沈翊的鼻腔。
“裴煜?能听见我说话吗?”沈翊低声唤他,手掌贴在他后背,能感觉到单薄衣物下嶙峋的脊椎和微微的颤抖。
裴煜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焦距不稳。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沈翊不再犹豫,半抱半扶地将他挪到里间的床边,小心地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手臂依旧环着他,没有松开。裴煜的身体软软地靠着他,头歪在他肩上,沉重的呼吸吹拂着他的脖颈。
“你需要好好休息。”沈翊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柔和,却也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意味,“什么都不要想,好吗?把脑子放空。案子,线索,符号,倒影……所有东西,都暂时放下。”
他感觉到裴煜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微弱地摇头,又像是无意识的蹭动。
“听话,”沈翊继续用那种低缓的、近乎诱哄的语气说,同时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抚着裴煜的后背,节奏稳定,“乖乖睡觉好不好?我陪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裴煜混沌的意识里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裴煜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更加放松地靠进沈翊怀里。那是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和抵抗后的、彻底的无力。他太累了,累到已经无法支撑起那层坚硬的壳,累到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只是气流声的回应,从沈翊肩颈处传来,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但沈翊听到了。
他不再说话,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手掌依旧规律地、轻柔地拍抚着裴煜的后背。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沈翊的平稳深沉,裴煜的逐渐从急促紊乱趋向平缓绵长。
过了不知多久,裴煜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身体完全放松,靠在他怀里,仿佛睡着了。
沈翊这才极其缓慢、小心地动作,将他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
他在床边站了几秒,看着裴煜在睡眠中依然微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然后,掀开被子另一角,躺了上去,就在裴煜身边。
床铺不大,两个成年男人躺在一起,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沈翊侧过身,面对着裴煜的背脊,没有再去环抱他,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裴煜腰侧的被子上,一个无声的、存在感的宣告。
裴煜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也没有抗拒。他甚至无意识地朝沈翊的方向稍微挪近了一点点,仿佛在寻找热源。
沈翊维持着这个姿势,闭上了眼睛。他没有立刻睡着,感官依旧敏锐,监控着裴煜的呼吸和心跳,也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常。
但今夜,奇迹般地,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窒息的梦魇,没有刮擦的低语,没有诡异的符号在脑海中盘旋。裴煜的睡眠平稳得不可思议,呼吸悠长均匀,眉心渐渐舒展开,甚至嘴角那惯常紧抿的线条,也放松了些许。
沈翊也在这种奇异的、带着另一个人体温和呼吸节奏的平静中,逐渐沉入睡眠。这是他连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进窗帘缝隙时,沈翊先醒了。他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自然而然地环过了裴煜的腰,将人半拢在怀里。裴煜背对着他,头微微后仰,靠在他胸膛前,睡得正沉,脸色比昨夜多了些血色,呼吸绵长安稳。
沈翊没有立刻抽回手臂。他静静地看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看着那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那终于不再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嘴唇。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间。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出了一个超出计划、甚至超出他自己理解范畴的决定。但这个决定带来的结果——裴煜一夜无梦的安眠——却让他无法后悔。
裴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初醒的茫然过后,他立刻察觉到了身后的温热和环在腰间的重量。他的身体先是一僵,但并没有立刻弹开或挣脱。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感受,也像是在确认。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面对沈翊。
晨光中,两人的目光近距离相遇。裴煜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夜的血丝和涣散,清明了许多,但依旧残留着深重的疲惫,以及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惊讶?困惑?不自在?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隐秘的依赖?
他没有质问沈翊为什么又睡在他床上,也没有立刻推开他。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动,破碎,又重组。
“昨晚……”裴煜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不再虚弱,“……睡得很好。”他说得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实,“没有做梦。”
沈翊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放在裴煜腰侧的手,也没有收回。
“嗯。”最终,沈翊只是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着他。
裴煜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透进的微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发现,”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自语,“只有你在旁边的时候……好像才能睡好。”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翊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它坦白了某种脆弱,也揭示了一种悄然建立的、超越理智的依存。
沈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或保证。他只是看着裴煜,看着他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脆弱的眉眼,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就好好睡。”他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需要的时候,我在。”
这不是情话,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务实而郑重的表态。但在此刻的语境下,却比任何华丽辞藻都更有分量。
裴煜闭上了眼睛,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试图拉开距离。他保持着面对沈翊的姿势,任由那环在腰间的手臂存在,任由自己沉浸在对方带来的、久违的安宁感中。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将两人相拥(尽管姿势有些别扭)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套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拥抱,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一扇紧锁的门。门后不是更深的黑暗,而是一个暂时可以喘息、可以依赖的狭小空间。脆弱暴露无遗,防线悄然瓦解,一种新的、更复杂的联结在废墟上悄然滋生。
他们都知道,外面的风暴未曾停歇,教堂的秘密亟待揭开,裴煜脑中的阴影仍在徘徊。但此刻,在这个晨光初透的房间里,他们暂且搁置了所有猜疑、恐惧和迫在眉睫的危险,仅仅分享着这片刻的、带着体温的宁静。
这宁静脆弱得如同一触即碎的琉璃,却也是他们在漫长黑暗的跋涉中,所能攫取的、唯一真实的暖意。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个意外平和的清晨,踏入了一片更加模糊、也更加紧密的未知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