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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锚点与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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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的第五天,某种新的、沉默的规则在沈翊和裴煜之间悄然确立。
裴煜不再抗拒沈翊留在他床上的事实。甚至,在连续两个夜晚无梦安眠后,当沈翊因处理紧急通讯稍晚回房时,会发现裴煜已经侧躺在他习惯睡的那一侧(靠近沈翊床的位置),背对着空出的另一半床铺,仿佛在等待什么。沈翊躺下,手臂习惯性地搭过去,裴煜的身体会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仿佛那夜的眩晕和拥抱,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需求得以喘息。裴煜需要这份强制性的安宁来对抗脑中日益喧嚣的阴影;沈翊则需要确认裴煜的存在与稳定,如同确认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是否还粘合在一起。
白天,裴煜的投入和憔悴依旧。但他不再完全拒绝休息,会在沈翊的强制要求下,短暂地闭目养神,或者被沈翊“押送”着去安全屋的小型健身房进行最低限度的复健活动。他的脚踝恢复得不错,跛行已不明显,只是长期的虚弱和消瘦,让他看起来依旧像个纸片人,风一吹就会倒。
“信鸽”小组的评估进入了更微妙的阶段。“知更鸟”医生反馈,裴煜在引导下开始能触及一些更深层的记忆碎片,但这些碎片往往模糊、跳跃,且带有强烈的情绪色彩——恐惧、愤怒、巨大的悲伤。有一次,在药物辅助的深度放松状态下,裴煜突然喃喃地说出“白色的房间”、“很多镜子”、“声音在墙壁里”等断续短语,并伴随强烈的生理抗拒(心率失常,血压升高)。当被询问细节时,他却茫然无知,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这可能是被压抑的、与早期暗示或 conditioning(条件反射建立)相关的创伤记忆,也可能……是植入性记忆的片段。”“知更鸟”谨慎地分析,“对象对‘镜子’意象的反应始终最剧烈。这不仅是象征,可能对应着真实的、带有强烈负性体验的情境。”
沈翊将这条信息与“倒影会”的意象,以及裴煜梦中“镜子里的自己”联系起来,寒意更甚。如果裴煜真的在某个时候,被置于一个充满镜子的、进行心理操控的“白色房间”里……那是什么时候?三年前舅舅牺牲前后?还是更早?
裴煜本人对这些碎片毫无记忆,但“信鸽”的反馈显然加重了他的焦虑。他变得更加沉默,看向沈翊的眼神里,有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求助的茫然,但旋即又被他用更冰冷的工作姿态掩盖。
边境教堂的侦察持续进行。“山鹰”小组冒险在夜间使用微型无人机对墓穴入口进行了抵近侦察(未进入),传回的画面显示入口被一扇锈蚀但显然近期被润滑过的铁栅门封锁,门后是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无人机在门缝处采集到了微量的、不同于周围环境的化学气味残留,经分析含有□□类兴奋剂和某种罕见的镇定剂成分,以及极微量的人体皮屑和毛发。
这里不仅是接头点,可能还是一个临时的“安全屋”或“处理点”。
行动方案“破镜”的细节在不断完善。沈翊坚持将行动时间定在四十八小时后,下一次预测的信号出现窗口。他要给裴煜多一点恢复时间,也给自己多一点准备和观察的时间。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沈翊以“熟悉新装备”为名,将裴煜带到了安全屋地下的小型战术训练场。这里配备了简单的障碍物和靶位。
裴煜的射击成绩依旧精准得可怕,移动靶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但当沈翊要求他进行简单的障碍跨越和短距离冲刺结合射击的复合练习时,问题出现了。
在翻越一个矮墙后接快速瞄准射击时,裴煜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不是身体原因,他的脚伤已不影响这种程度的运动。是精神上的——在越过障碍、视线脱离目标再重新捕捉的瞬间,他的眼神有刹那的空洞,手指在扳机上的微调慢了零点几秒。
子弹依旧上靶,但环数偏低。
沈翊没有立刻指出。他让裴煜重复了几次。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第五次出现。越到后面,裴煜的眉头皱得越紧,呼吸也略微急促,那不是体力消耗,是某种内在冲突带来的烦躁。
“停一下。”沈翊叫停,递过去一瓶水。
裴煜接过,拧开盖子,却没有喝,只是盯着远处的靶纸,眼神阴郁。“我慢了。”
“注意到了。”沈翊语气平静,“什么感觉?越过障碍的瞬间。”
裴煜沉默了几秒,似乎在仔细回忆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像掉帧。画面断了零点几秒,脑子里……有点空白的嗡鸣声。然后目标重新出现,但需要额外时间确认。”
掉帧。空白。嗡鸣。
这些描述让沈翊想起了某些神经心理学报告中,关于特定刺激触发短暂“解离”或“认知中断”的症状。
“以前有这种情况吗?在任务中。”沈翊问。
裴煜摇头,眉头锁得更深。“从来没有。”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的寒意,“是最近……才开始。”
最近。也就是深度介入“倒影会”案件,尤其是开始接受“信鸽”评估之后。
“会不会是疲劳或者药物影响?”沈翊给出一个合理的推测。
裴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的阴霾表明他并不完全接受这个解释。他仰头灌了几口水,喉结滚动,然后用力捏紧了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再来。”他将瓶子扔到一边,重新走向起点,背影倔强。
沈翊没有再阻止。他退到一旁,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一次,裴煜似乎刻意加强了精神集中,越障后的射击衔接快了一些,但那种细微的、不自然的紧绷感依旧存在。而且,在最后一次练习结束后,沈翊注意到裴煜的手在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他迅速将手插进了口袋。
这不是好兆头。如果这种“认知中断”在实战中发生,尤其是在教堂那种狭窄、复杂、黑暗的环境里,后果不堪设想。
傍晚回到套间,裴煜直接进了浴室,水声响了很久。出来时,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湿漉漉的,脸色被热水蒸出一点不正常的红晕,但眼底的疲惫更深。
晚餐照例是简单的配餐。裴煜吃得很少,几乎是在数米粒。沈翊强迫他多吃了几口蔬菜。
“明天的评估,如果‘知更鸟’医生建议暂停,或者调整方案,你要配合。”沈翊放下筷子,看着他说。
裴煜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不能停。时间不够。”
“如果你的状态不适合继续,强行推进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沈翊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甚至可能触发‘那个东西’?”裴煜替他说完,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眼神却冷,“如果它真的在,躲是没用的。越早把它挖出来,越好。”
他的逻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残酷理性。沈翊无法反驳,但他必须考虑风险。
“行动前,你需要通过‘信鸽’的最终安全评估。这是底线。”沈翊给出条件。
裴煜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点了下头。“好。”
夜里,裴煜照旧先上了床。沈翊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教堂周边地形水文的分析报告(那里靠近一条雨季才会形成的小溪,现在是旱季,但地下水位可能不低),回到里间时,裴煜侧躺着,面朝他的方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睁着,没有睡。
沈翊躺下,手臂刚搭过去,裴煜忽然动了动,转过身,变成了面对沈翊的姿势。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视着,能清晰看到彼此瞳孔在黑暗中的轮廓。
“沈翊,”裴煜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教堂里,我出现了那种‘掉帧’,或者……更糟的情况。你不要犹豫。”
沈翊的心脏猛地一缩。“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我觉得自己不对劲,失去了控制,或者做出了不符合逻辑、可能危害任务和队友的举动。”裴煜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仿佛在交代遗嘱,“你有责任阻止我。用任何必要的方式。”
任何必要的方式。包括武力制服,甚至……
沈翊的呼吸窒了一瞬。黑暗中,他看不清裴煜全部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股决绝的、近乎冰冷的认真。这不是试探,也不是矫情,这是裴煜基于对自己目前状态最坏的预估,做出的、最理性的安排。
“不会到那一步。”沈翊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愠怒和……一丝慌乱,“‘信鸽’会有办法。你也要控制住自己。”
“我只是说‘如果’。”裴煜坚持,“答应我。”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沈翊能感觉到裴煜的目光牢牢锁着自己,等待一个承诺。
良久,沈翊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但他心里同时立下另一个誓言:绝不让那个“如果”发生。
得到承诺,裴煜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下来。他没有转回去,依然面对着沈翊,闭上了眼睛。沈翊的手臂还搭在他腰侧,能感觉到他并不平稳的心跳。
这一夜,裴煜依旧没有做噩梦,但睡得并不沉,时常在沈翊臂弯里无意识地颤动或轻哼。沈翊则几乎没怎么合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裴煜那句“用任何必要的方式”,以及训练场上那零点几秒的“掉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裴煜的在意,早已超出了对一个搭档、一个案件关键人、甚至一个潜在受害者的范畴。那种想要保护他、将他从无形泥沼中拉出来的冲动,混合着日益清晰的担忧和某种更深层的情感,已经变成了他行动和决策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变量。
这很危险。对任务,对裴煜,或许,对他自己。
但他无法抽身,也不愿抽身。
第二天,裴煜再次前往医疗室进行深度评估。沈翊则与“山鹰”进行了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全面推演,细化每一个步骤,预设每一种意外情况及应对方案。教堂内部结构不明是最大的变数,他们只能依靠有限的侦察信息和历史建筑图纸进行推测。
中午,“知更鸟”医生找到了沈翊,神情严肃。
“今天上午,我们尝试在对象深度放松状态下,植入了一个简单的‘安全词’触发联想。”她开门见山,“理论上,当对象听到这个词,会联想到‘平静’、‘稳固’等正面意象,并在轻微催眠状态下加强自我控制感。这是一种常见的辅助手段。”
沈翊的心提了起来:“结果呢?”
“结果出现了强烈的排异反应。”‘知更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对象在听到安全词后,不仅没有产生预期联想,反而表现出激烈的焦虑和生理不适,并反复念叨‘不对’、‘不是这个’、‘钥匙不对’。”
钥匙不对?
沈翊立刻想到了那把黄铜钥匙,想到了“钥匙持有人”的标记。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已经被预设了另一套‘触发-回应’机制?而我们尝试植入的,与原有的冲突了?”
“可能性很大。”‘知更鸟’点头,“更麻烦的是,这种冲突可能加剧了他潜意识层面的混乱和不稳定。我们不得不立刻中止。他现在的状态……很敏感,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错误方向的触碰都可能引发剧烈反弹。”
“那原定的行动……”沈翊的心沉入谷底。
“从医疗角度,我不建议他参与高风险行动。”‘知更鸟’直言不讳,“他的精神屏障处于一种既坚固又脆弱的状态,外部刺激,尤其是与‘倒影会’直接相关的环境刺激(比如那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教堂),极有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激活某些我们未知的指令。”
沈翊沉默着。他知道医生说得对。但他同样知道,裴煜绝不会同意留在后方。而且,教堂里的线索,或许真的隐藏着解开裴煜身上谜团的关键。这是一个两难抉择。
“我需要和他谈谈。”沈翊最终说。
“可以,但注意方式。他现在就像一颗内部压力不稳定的炸弹。”
沈翊回到套间时,裴煜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知更鸟’跟你说了?”
“嗯。”沈翊走到他身边,“安全词冲突的事。”
裴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看来我脑子里,还真住着一位不欢迎新客人的‘老住户’。”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裴煜,”沈翊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直视他的眼睛,“‘知更鸟’医生不建议你参加明天的行动。”
裴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理由?”
“你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潜在风险太高。教堂环境可能成为强烈刺激源。”
“所以呢?把我关在这里,等着你们把答案带回来?或者等着我脑子里那个‘老住户’哪天彻底决定接管?”裴煜的声音提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挫败感,“沈翊,那是我舅舅用命换来的线索!是我查了三年、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案子!你现在让我坐在这里等?”
“我不是让你等。”沈翊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让你以更安全、更有效的方式参与。你可以在这里,作为信息中枢,远程支援,分析我们传回的数据。前线有我和山鹰。”
“远程支援?”裴煜嗤笑一声,站起身(动作有些猛,晃了一下,被沈翊扶住手臂),甩开他的手,“沈翊,你看过教堂的推测结构图吗?那种地方,信号能传出来多少?瞬息万变的情况,等你们传回数据我再分析?黄花菜都凉了!有些东西,必须亲眼看到,亲身感受才能明白!”
他激动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潮。“我知道我有问题!我比谁都清楚!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如果那里真有解开这一切的‘钥匙’,我必须第一个拿到!我必须知道,他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舅舅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眼眶隐隐发红,那里面翻滚着极致的痛苦、愤怒和不甘。
沈翊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执拗。他知道,任何理性的劝阻在此刻的裴煜面前,都苍白无力。裴煜不是在任性,他是在为自己的记忆、身份和至亲的血债做最后的搏斗。
房间里只剩下裴煜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沈翊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果我坚持不让你去,你会听吗?”
裴煜盯着他,咬牙道:“不会。”
“如果我让人把你锁在房间里呢?”
“你可以试试。”裴煜的眼神冷了下来,透着孤狼般的狠厉。
沈翊知道,他说到做到。强行禁锢只会让情况更糟,可能真的会逼疯他。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沈翊妥协了,或者说,他做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决定。
“好,你可以去。”
裴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料到沈翊这么快就松口。
“但是,”沈翊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裴煜,“你必须严格遵守我的每一个指令,绝对服从。一旦出现任何异常征兆,无论多微小,必须立刻向我报告。如果我命令你撤离,不许有任何犹豫。还有,”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跟紧我。不准离开我视线超过三秒。”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带着一种近乎绝对的掌控意味。
裴煜与他对视着,胸膛微微起伏。他能感受到沈翊话里的分量,那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甚至占有。
“……好。”裴煜最终应下,声音低了下去,“我答应。”
“记住你的承诺。”沈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开始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不再多说。
裴煜站在原地,看着沈翊忙碌的背影,胸口那股激烈的情绪慢慢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感受。沈翊的妥协并非软弱,而是建立在更强大的决心和……承担之上。他答应带他去,就意味着将最大的风险揽到了自己身上。
夜幕再次降临。
行动前的最后一夜,套间里的气氛凝重而微妙。两人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检查武器、通讯器、夜视仪、微型探测设备、急救包……动作熟练而安静。
临睡前,裴煜站在里间门口,看着沈翊将一把特制的、带有电击和强光干扰功能的非致命性武器别在腰间显眼的位置——那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需要“任何必要方式”阻止他的情况。
裴煜的目光在那把武器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暗了暗,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床。
沈翊躺下时,裴煜背对着他。沈翊的手臂如常搭过去,却感觉到裴煜的身体比往常更加僵硬。
“害怕吗?”沈翊低声问。
裴煜沉默了几秒。“……有点。”他诚实地说,声音闷在枕头里,“不是怕死。是怕……失控。怕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你不会。”沈翊的语气笃定,手臂微微收紧,“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裴煜冰凉的心底。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深地嵌进沈翊的怀抱里,仿佛那里是暴风雨前唯一可靠的港湾。
沈翊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依赖动作,心脏某处软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沉重的责任感和隐隐的不安攥紧。
明天,他们将主动踏入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废弃教堂,踏入“倒影会”可能残留的巢穴。前方是未知的黑暗,身边是状态不定的同伴,而他们之间,是刚刚建立起来、却已背负了太多重量的、脆弱又坚韧的联结。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不安稳。但至少,他们在一起。
窗外的天色,在两人交织的呼吸和心跳声中,一点点由浓黑转向深蓝。决定命运的行动,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