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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休憩与暗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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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谷奔逃,如丧家之犬。回到临时设立的、比之前安全屋更加隐蔽的备用据点时,天已蒙蒙亮。据点设在边境线我方一侧一个废弃的护林站内,外表破败,内里却经过紧急改造,配备了基本的医疗和通讯设施。潮湿、寒冷,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腐朽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医疗兵迅速为两人处理伤口。裴煜手臂上的刀口需要重新清洗缝合,后颈的电击伤留下了焦灼的痕迹和一片青紫,但好在都是皮外伤。真正麻烦的是精神上的损耗和那场触发指令带来的后遗症。他异常沉默,配合着所有检查,眼神却空茫茫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还困在那个满是镜子、倒影和童年残片的阴森房间里。
沈翊的伤轻些,只有一些擦碰和扭伤。他处理完伤口,便守在医疗室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直到“知更鸟”医生匆匆赶到。
详细情况汇报后,“知更鸟”的脸色异常凝重。“现场环境是典型的、高强度心理操控和仪式强化的‘场’。对象能部分回忆起被诱导的片段,并抵抗了深层的触发指令,这本身是个奇迹,也说明他原本的心智极其坚韧。但那种对抗消耗巨大,加上电击的物理冲击……他现在处于一种精神上的‘脱力’状态,防御机制暂时性衰竭,也是最容易被二次影响或记忆污染的时期。必须绝对静养,隔绝任何与案件相关的刺激,尤其是那些特定的符号、声音和环境暗示。”
“需要多久?”沈翊问。
“至少七十二小时,才能初步评估核心人格的稳定程度。这期间,他需要安全感,需要熟悉的、正向的锚点。”“知更鸟”意有所指地看了沈翊一眼,“你似乎……是目前最能给他提供这些的人。”
沈翊没有否认。昨夜溪边裴煜无声的颤抖,今早他空洞的眼神,都让沈翊明白,自己已经无法从这个责任中抽身。不仅仅是为了案子。
裴煜被安排进了据点里条件最好的一个房间——其实也只是相对干燥,有张还算结实的木板床和简单的桌椅。沈翊的房间就在隔壁,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墙,稍有响动便清晰可闻。
接下来的两天,沈翊承担起了近乎监护的职责。他严格过滤所有送到裴煜面前的信息,禁止任何人谈论案件细节,连“山鹰”等人的例行汇报都改在远离房间的通讯室进行。他盯着裴煜吃饭、服药、休息,甚至强迫他进行最简单的肢体活动,以防肌肉萎缩和情绪彻底沉沦。
裴煜像一具抽掉了线的木偶,大部分时间都很顺从。让吃就吃,让睡就睡,只是吃得极少,睡得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眼神惊惶地四处搜寻,直到看到沈翊,才会慢慢平静下来,重新合上眼。他不再主动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轻得像气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依赖?
沈翊将他的一切变化看在眼里。那个锋利、孤傲、总是带着审视和距离感的裴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脆弱、沉默、下意识向他寻求庇护的影子。这种转变让沈翊心情复杂,既有保护欲得到满足的些微慰藉,更有深重的忧虑——裴煜的“自我”被削弱了,这绝非好事。
第三天下午,阳光难得穿透边境山区厚重的云层,在积满灰尘的窗户上投下几道虚弱的光柱。裴煜靠坐在床上,望着那点光亮出神。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的死寂褪去了一些,多了点活气。
沈翊端着一杯温水进来,看到他望着窗外,脚步顿了顿。
“想出去走走吗?就在门口,晒晒太阳。”沈翊问。根据“知更鸟”的建议,适度的、安全的环境接触有助于恢复。
裴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沈翊扶他下床,给他披了件外套。裴煜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已能自己慢慢行走。两人走到护林站门口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层层叠叠、墨绿近黑的山峦。
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些许暖意。裴煜眯起眼,仰头看着天空,深深地、缓慢地呼吸着山林间清冷但干净的空气。风吹动他额前略长的黑发,发梢在阳光下泛着一点柔光。
沈翊站在他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被阳光勾勒得有些透明的耳廓和颈侧尚未消退的电击伤痕上,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
“那天……在下面,”裴煜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远山,“谢谢。”
谢什么?是谢他拉住了要跳进池子的他,还是谢他用了电击器,或者……谢他之后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陪伴?
“职责所在。”沈翊回答,语气平淡。
裴煜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没有。“不止吧。”
沈翊没有接话。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过了一会儿,裴煜又说:“那张小孩的照片……我后来仔细想了。应该不是我。眉眼有点像,但年纪对不上。我舅舅出事那年,我早不是那个年纪了。”
他在尝试梳理混乱的记忆,区分真实与虚幻。
“可能是他们用来混淆视听的,或者……是另一个受害者。”沈翊说。
“嗯。”裴煜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粗糙的土地,“‘七号’……‘钥匙’……他们到底在我身上,计划了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
“总会查清的。”沈翊只能给出一个苍白的承诺。
裴煜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阳光将自己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看起来依然脆弱,但脊梁挺直了一些。
晚上,裴煜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主动吃完了小半碗粥。沈翊看在眼里,稍微松了口气。
夜色渐深,据点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的夜鸟啼鸣和风吹过破旧木板的呜咽声。沈翊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丝毫睡意。
镜子房间的诡异景象,“导师”冰冷的话语,“归巢”的坐标,裴煜被触发指令时的空洞眼神……无数线索和画面在他脑中盘旋、碰撞。他坐在简陋的木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摊开笔记本,试图将混乱的思绪梳理成清晰的脉络。
“倒影会”残余(以“导师”为首)似乎在执行一个跨越数十年的、庞大而扭曲的计划。“深渊”行动可能是其中关键一环,目的是利用警方的行动做掩护,完成毒品转移,并铲除内部可能察觉他们存在的“麻烦”(如陈默)。李国栋(镜匠)、吴琛(医生)是他们在体系内的“钉子”和执行者。裴煜,因为舅舅陈默的关系,以及可能具备的某种特质(“钥匙持有人”),被他们选中,作为长期监控、诱导甚至可能“重塑”的目标。废弃教堂是他们的一个仪式点和通讯节点。而“归巢”坐标,指向的可能是他们真正的老巢,或者下一个重大行动的集合点。
那么,他们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操控犯罪、获取利益?那些仪式、符号、镜子、池子……似乎指向某种更抽象、更癫狂的东西——就像“知更鸟”分析的,一种试图“倒影”或“重构”现实与人格的邪恶企图。
如果真是这样,裴煜的处境就比想象的更危险。他不仅是证人,是受害者,更可能是他们“作品”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某个关键“组件”。
想到这里,沈翊感到一阵烦躁和深重的无力感。对手隐藏在历史的阴影和精神的迷雾中,手段诡异莫测,而他们这边,最了解情况的人却深陷精神创伤,另一个……沈翊看了一眼薄木板墙,似乎能听到隔壁房间裴煜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另一个,则被越来越复杂的情感和责任牵绊。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手上,手指因为长期握枪和训练,指节分明,带着薄茧。然后,他的视线飘向了那堵墙。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轻轻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到了隔壁门口。门没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裴煜已经睡着了。台灯调到了最暗,昏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床铺。他侧躺着,面向门口的方向,被子盖到胸口,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手指微微蜷缩。睡梦中,他眉心依然微蹙,但呼吸平稳,比前两夜安稳了许多。
沈翊无声地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他没有叫醒裴煜,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睡着了的裴煜,褪去了白日里那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空洞,显出一种干净的、甚至有些稚气的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嘴唇没有什么血色,但形状很好看。
沈翊的目光落在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尖有些凉。他想起裴煜操作工具时的灵巧精准,想起他敲击键盘分析密码时的专注,也想起他在训练场上那零点几秒的“掉帧”,和在镜子房间里失控扑向池子的疯狂。
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极其轻缓地、用指尖碰了碰裴煜的手指。
微凉,柔软。
裴煜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沈翊的胆子大了些。他轻轻握住了裴煜的几根手指,指腹摩挲着他微凉的皮肤和清晰的骨节。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探索和确认的意味。裴煜的手指在他掌中显得细瘦,仿佛用力一些就会折断。
玩了一会儿手指,沈翊的视线又上移,落到了裴煜散在枕边的黑发上。他的头发似乎比刚认识时长长了些,有些凌乱地铺在枕上,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沈翊另一只手抬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了下去。指尖穿过微凉的发丝,触感比他想象的更柔软顺滑。他小心地将几缕散落在裴煜额前的头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动作极其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裴煜在睡梦中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感到舒适,竟无意识地朝着沈翊手掌的方向偏了偏头,发丝蹭过沈翊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沈翊的手指顿住了,停在裴煜的发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过去,也感受着对方微弱但真实的体温。这个距离,这个姿势,暧昧得远超任何正常同事或监护关系。但沈翊此刻心中并无太多旖旎,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混杂着保护欲、怜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密联结的感觉。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手轻握着裴煜微凉的手指,一手停留在对方柔软的发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窗外是边境深沉的夜,屋内是昏黄的光和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所有的案件压力、阴谋算计、生死危机,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方寸之地外。
不知过了多久,沈翊才缓缓收回手。他将裴煜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塞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然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看着笔记本上那些未解的谜题,但心思却已无法完全集中。
裴煜似乎睡得更沉了,眉心彻底舒展开,唇角甚至带上了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平和弧度。
这一夜,沈翊几乎没有合眼。他就那样坐在椅子上,时而看看笔记,时而看看床上安睡的人,直到天色再次泛白。
第二天,裴煜醒来时,感觉比前几天都好。头脑清醒了许多,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疲惫感也减轻了些。他坐起身,发现沈翊不在房间,但床边的椅子上搭着沈翊的外套,桌上放着还温着的清水和药片。
他下床,洗漱,吃完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明亮的山林。阳光很好,空气清冽。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睡得很沉,似乎做了一个很安稳、很温暖的梦,具体内容却想不起来了。
但他能感觉到,身体和精神里,某种冰冷僵硬的東西,正在一点点融化、松动。而那个融化过程的中心,似乎总伴随着一个沉稳可靠的身影。
沈翊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一份简单的早餐——白粥和一点酱菜。他看到站在窗边的裴煜,晨光勾勒着他依旧单薄却挺直了些的背影。
“感觉怎么样?”沈翊问,将早餐放在桌上。
裴煜转过身,阳光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好多了。”他顿了顿,看着沈翊眼下淡淡的青黑,“你……没睡好?”
“想案子。”沈翊简单带过,将粥碗推到他面前,“趁热吃。”
裴煜坐下来,慢慢吃着粥。粥煮得很软烂,温度刚好。他吃了几口,忽然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同样沉默吃着早餐的沈翊。
“沈翊,”他开口,声音平静却清晰,“‘归巢’的坐标,还有那个‘导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沈翊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裴煜的目光。那目光虽然还带着疲惫,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冷冽。
“你的状态……”
“我知道我的状态。”裴煜打断他,“‘知更鸟’医生昨天下午来看过,说我的核心防御机制已经开始重建,只要避免直接的高强度刺激,可以逐步恢复工作。而且,”他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倒影会’那些符号和他们的思维模式。那个坐标,那个‘导师’,我必须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经历过最深噩梦、窥见过自身深渊后淬炼出的、更加冰冷的决心。
沈翊与他对视着,看到了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坚持。他知道,裴煜已经做出了选择。继续将他隔绝在案情之外,不仅不现实,反而可能让他陷入另一种焦虑。适当的、可控的参与,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治疗和确认。
“需要‘知更鸟’的最终评估。”沈翊让步,但提出条件,“而且,接下来的行动,你必须完全听从指挥,不能有丝毫冒险。任何不适,立刻退出。”
“我同意。”裴煜毫不犹豫。
“还有,”沈翊的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消瘦的脸上,语气放缓了些,“照顾好自己。你现在……不止是你自己的。”
这句话含义复杂。裴煜听懂了其中的关切和责任。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早餐在略显凝滞但目标一致的气氛中结束。
阳光彻底照亮了护林站破旧的窗棂。新的追猎即将开始,目标直指“倒影会”的心脏——“归巢”。而并肩站在晨光中的两人,身上带着未愈的伤痕,心里装着沉重的秘密,彼此之间的联结在黑暗中悄然加固,却又在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面前,显得既坚韧无比,又脆弱不堪。
他们即将再次主动踏入阴影,而这一次,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最终的真相,也可能是……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