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人》宋知倾

30、‘涅槃’未烬，‘镜廊’犹存

　　时间，在高级病房恒温恒湿的宁静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它不再以日月轮转划分，而是以裴煜吞咽食物的次数、康复训练的时长、夜间惊醒后重新入睡的缓慢进程来衡量。

　　沈翊成了这方寸世界里唯一的坐标。他处理外部汹涌情报的时间被压缩到极致，通常在裴煜深度睡眠或接受某些不便陪同的治疗时。屏幕上的信息越来越触目惊心：“倒影会”残余势力如同被打散的蚁群，在东南亚和其他几个区域的活动频率不降反升，显示出更强的组织性和攻击性；“涅槃日”核心数据碎片解析出令人不安的指向——那不仅仅是一个针对个体的“意识涅槃”仪式，更可能是一个庞大神经干扰网络的“启动节点”；灰隼的追踪在某个跨国医疗财团的名字上反复打转，却无法深入。

　　而沈时序，依旧沉默。军事医院传来的每日简报千篇一律：生命体征稳定，生理伤势恢复良好，拒绝心理干预，拒绝探视，拒绝沟通。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静静躺在病床上，望着永远无法真正明亮起来的天花板。沈翊发去的加密信息如同投入深渊，连一丝回声都没有。

　　沈翊将所有这些焦灼、危险和沉重的无力感，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面对裴煜时，他依旧是那个稳定、温柔、有无限耐心的沈翊。他引导裴煜进行更复杂的认知游戏，陪他看纪录片，耐心听他组织那些依旧破碎、却渐渐能表达核心意思的短句。夜里，裴煜还是会做噩梦，惊醒时浑身冷汗，眼神涣散，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尖叫或剧烈挣扎，只是死死抓住沈翊，将脸埋在他胸口，直到那令人心悸的颤抖慢慢平息。沈翊总是第一时间醒来，紧紧回抱住他，在他耳边一遍遍低声重复：“没事了，我在，是噩梦，都过去了。”

　　裴煜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他能自己用勺子吃完一小碗粥而不洒出太多。能在沈翊的搀扶下，绕着病房走完整整两圈。能看着沈翊的眼睛，清晰地说出：“沈翊，我想喝水。”甚至，有一次在午后的阳光下，他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忽然毫无预兆地、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像蜻蜓点水，却让沈翊怔在原地，心脏像是被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酸胀得发痛。

　　然而，沈翊也敏锐地察觉到，裴煜恢复得越好，某些时刻，他身上那种属于“从前”的、锐利而疏离的气质，就会如同水下的暗礁，隐隐浮现。他会突然停下动作，眼神变得异常清醒和深邃，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聆听或审视什么沈翊无法感知的东西。当沈翊试图询问时，那眼神又会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一层懵懂的雾气，茫然地摇头，说不清。

　　心理医生私下告诉沈翊，这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表现，也可能是被强制“灌注”的某些信息碎片在潜意识中活跃。恢复过程不会一帆风顺，可能出现反复，甚至新的症状。

　　这天傍晚，例行康复训练后，裴煜显得格外疲惫，连晚餐都吃得很少。沈翊帮他洗漱完毕，扶他上床。裴煜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闭上眼睛，而是侧躺着，面对着沈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沈翊睡衣上的纹路。

　　“沈翊。”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沈翊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

　　裴煜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努力整合脑中的信息：“今天……医生问……‘镜子’。”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抵触，“我不喜欢……镜子。”

　　沈翊的心微微一沉。心理治疗中，有时会借助镜像进行自我认知和现实感训练。显然，这个意象触动了裴煜某些不好的记忆。

　　“为什么不喜欢？”沈翊放柔声音，引导他说出来。

　　裴煜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沈翊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沈翊准备转移话题时，裴煜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海里打捞上来：“镜子……里面……不是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仿佛透过沈翊，看向了某个可怕的回忆深处，“是……别人。很多……别人。他们……说话。我听不懂……但很吵。他们……想进来。”

　　沈翊的背脊瞬间窜过一股寒意。他立刻伸出手，握住裴煜微微发抖的手：“那是假的，裴煜。镜子里的就是你。只有你。那些声音是以前坏人给你制造的幻觉，它们进不来，永远也进不来。你看着我，”他捧住裴煜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是沈翊。你是裴煜。这里是医院，你很安全。我是真的。”

　　裴煜的目光焦距在沈翊脸上，那层空茫的雾气渐渐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脆弱的信任。他点了点头，将额头抵在沈翊的掌心，蹭了蹭。“嗯……你是真的。”他低声重复，像是给自己确认。

　　这一夜，裴煜睡得很不安稳。虽然没有惊醒，但在睡梦中一直蹙着眉，偶尔发出含糊的呓语。沈翊几乎没怎么合眼，一直轻拍着他的背，警惕地留意着他的状态。

　　凌晨时分，沈翊放在枕边的加密平板，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来自“磐石”的最高优先级加密信息，直接跳入眼帘。发送者是沈时序所在军事医院的保密端口。

　　沈翊轻轻抽出被裴煜枕着的手臂，拿起平板，指纹解锁。信息只有一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冰冷得如同手术刀：

　　「‘涅槃’未烬，‘镜廊’犹存。目标：裴煜。保护他，离开那里。不要找我。」

　　沈翊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条信息传递了几个爆炸性的信息：一，沈时序并非完全崩溃，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取和传递情报；二，“涅槃日”可能并未被完全摧毁，或者说，有备份或替代方案；三，存在一个叫“镜廊”的新威胁；四，裴煜仍然是核心目标，且当前的医院可能已经不安全；五，沈时序自己可能深陷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做好了无法脱身的准备。

　　“镜廊”……联想到裴煜晚上关于镜子的话，沈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立刻回复：「收到。哥，位置？情况？」

　　没有回应。沈时序的端口显示信息已读，但再无动静。

　　沈翊放下平板，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身边裴煜沉睡中依旧不安的侧脸。那张脸苍白，脆弱，却对他有着全然的依赖。外面是兄长传递来的、不知真伪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警告，怀里是需要他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

　　他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凌晨的城市还在沉睡，灯火稀疏，街道空旷。这栋大楼安保森严，但如果是“倒影会”那个层面渗透进来的威胁……

　　他不能冒险。沈时序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意味着常规渠道可能已不可靠。

　　他回到床边，凝视着裴煜。必须立刻转移。但以裴煜目前的身体和心理状况，贸然离开熟悉且医疗条件完备的环境，风险同样巨大。他需要计划，需要绝对可靠的接应，需要一个同样安全且能提供必要医疗支持的新地点。

　　就在这时，床上的裴煜忽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被沈翊起身的动静惊醒了，眼神初时有些迷茫，随即准确地捕捉到了窗边沈翊的身影。

　　“……沈翊？”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安。

　　沈翊立刻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我在。怎么醒了？做噩梦了？”

　　裴煜摇摇头，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亮。他没有看沈翊，而是微微偏头，仿佛在倾听什么。他的眉头慢慢皱起，脸上浮现出一种沈翊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困惑、警惕和一丝……锐利的神情。

　　“不对……”裴煜喃喃自语，声音很低。

　　“什么不对？”沈翊的心提了起来。

　　裴煜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那些安静的医疗仪器。“这里……太安静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词汇，“不是……睡觉的安静。是……被看着的安静。”

　　沈翊的呼吸一滞。裴煜的感知……或者说，某种被“镜渊”实验残留或激发出的直觉，正在发出警报。这和他刚刚收到的警告，形成了恐怖的印证。

　　他不再犹豫，俯身靠近裴煜，用最平稳、最令人安心的语气低声说：“裴煜，听我说。我们需要离开这里一会儿，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就像……就像换个房间休息。你信任我吗？”

　　裴煜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看进沈翊眼底。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全然的信赖，和一丝被郑重对待的认真。他点了点头，手指蜷起，紧紧勾住了沈翊的小指。

　　“跟你走。”他说，没有任何犹豫。

　　沈翊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好。现在，我们需要非常安静，像玩游戏一样，好吗？我先帮你穿件外套。”

　　他动作迅速却轻柔，给裴煜套上柔软的保暖外套和鞋子，将必需的药物和一小瓶水塞进口袋。然后，他关闭了病房内大部分灯源，只留下最暗的一盏夜灯，拿出加密通讯器，发出了一条预设的、最高等级的紧急转移请求，并附上了沈时序警告的暗语。

　　几秒钟后，回复传来：「‘知更鸟’已就位。备用通道A，三分钟后接应。清除程序启动。」

　　沈翊深吸一口气，将裴煜小心地扶起来，搂住他消瘦的腰。“来，靠着我。我们慢慢走。”

　　病房门无声滑开。走廊上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值守的护士站也空空如也，只有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这种异常的寂静，此刻反而成了最大的危险信号。

　　沈翊半扶半抱着裴煜，沿着墙边阴影，快速而无声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裴煜很配合，虽然脚步虚浮，但努力跟上，呼吸因为紧张和虚弱而有些急促。

　　就在他们即将触及消防通道门的瞬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电子音，从他们刚刚离开的病房方向传来。像是某种监控或感应设备被触发的提示音。

　　沈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将裴煜更紧地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侧的枪套。

　　消防通道的门，就在这时，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