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人》宋知倾

32、赌局

　　废弃的会议室里，时间被黑暗和寂静拉扯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破碎玻璃门外灌入的、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呼啸和隐约的人声嘈杂。追兵是被暂时阻隔了，但警方和医院安保的介入，同样意味着曝光和更多的不可控。

　　沈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裴煜完全圈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抵御着从破门处涌进的寒意。他一只手紧握着枪，枪口警惕地指向门口方向，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环抱着裴煜颤抖不止的肩膀，掌心一下下轻抚着他嶙峋的脊骨，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裴煜的脸埋在他胸口，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身体随着每一次吸气轻微地抽搐。刚才的攀爬和跳跃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更掏空了他的精神。寒冷、恐惧、以及那清洁工身上感知到的诡异“杂音”，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

　　“冷……”裴煜含糊地吐出这个字，牙齿都在打颤。

　　沈翊立刻将他搂得更紧，几乎想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取暖。他低头，用嘴唇碰了碰裴煜冰凉的额头：“再坚持一下，等外面稍微安静点，我们就走。”

　　“知更鸟”的应急协议已经激活，但新的接应地点和方式需要时间传递和确认。他们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不能贸然暴露在任何可能有监控或监听的地方。这间废弃的会议室，是他们暂时唯一的掩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向楼上转移，警笛声也渐渐远去，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反而演变成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预示着这栋大楼已经被彻底惊动。

　　沈翊腕表上的微型屏幕亮起极暗的光，一条经过多重加密、只有他能解码的信息流了进来。是“知更鸟”的新指令，附带一个坐标、一个识别码和一句简短的警告：「坐标有效时间30分钟。识别码单次使用。有‘影子’在附近徘徊，谨慎靠近。」

　　“影子”，又是这个在沈时序警告里出现的词。沈翊眼神沉了沉。他低头，在裴煜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接应地点确定了。我们需要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能走吗？”

　　裴煜在他怀里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黑暗里，他的眼睛似乎适应了微光，映着沈翊腕表屏幕那一点幽蓝的反光，里面仍有未散的惊悸，但更深处，一种属于“裴煜”的、近乎顽固的清醒正在挣扎着浮上来。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清晰：“能。”

　　沈翊扶着他站起来。裴煜的腿软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沈翊的支撑。沈翊快速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情况，除了几处擦伤和淤青，没有更严重的开放性伤口。

　　“抓紧我。”沈翊将裴煜的一只手绕到自己颈后，半扶半抱地架着他，另一只手依旧持枪警戒。两人像连体婴一般，缓慢而无声地移动到会议室门口。

　　门外的走廊一片漆黑，应急灯似乎被刻意关闭或破坏了。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是唯一的光源，幽幽地亮着，像黑暗中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电路烧焦后混合着清洁剂的味道。

　　沈翊示意裴煜噤声，贴着墙壁，凝神倾听。除了大楼本身 HVAC 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极远处模糊的人声，听不到近处的脚步声。但他不敢掉以轻心。那个清洁工的出现，意味着对方已经掌握了他们的部分行动模式甚至内部口令，常规的警戒漏洞可能都已失效。

　　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朝着与主楼梯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大楼另一侧较少使用的货运通道移动。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裴煜很配合，尽力跟上沈翊的步伐，尽管每一次迈腿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未愈的伤口，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隐约透来安全出口标志的绿光。货运通道的门就在标志旁边，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

　　就在他们距离门还有五六米的时候——

　　“嘀。”

　　一声极其轻微、却穿透寂静的电子音，从他们身后走廊的某个岔口传来。和之前在病房外听到的那一声，如出一辙。

　　沈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本能地就要转向开枪！但他硬生生克制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裴煜抓着他肩膀的手骤然用力，同时，裴煜猛地扭过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抽气声。

　　不是追兵接近的警报……是别的！是针对裴煜的？某种感应装置？

　　没有时间细想！沈翊当机立断，不再隐藏行迹，低喝一声：“跑！”架着裴煜，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扇金属防火门！

　　“哐当！”他用力撞开门，两人踉跄着冲进后面的货运通道。

　　通道里光线稍好，是声控的节能灯，随着他们的闯入次第亮起，照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堆放着一些闲置推车和杂物的混凝土斜坡。斜坡尽头，是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另一扇门。

　　几乎在他们冲进通道的同时，身后那扇防火门外，传来了急促却并不凌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而且速度极快！

　　“走！”沈翊推着裴煜，沿着斜坡向下狂奔。裴煜咬着牙，拼尽全力迈动双腿，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越来越近！对方显然对地形也极为了解，而且体能远胜于此刻虚弱的裴煜和需要分心掩护的沈翊。

　　斜坡尽头的大门近在眼前！沈翊一边跑，一边快速在腕表上操作，试图远程解锁这扇通常需要内部权限才能打开的门。

　　“权限验证失败。”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响起。

　　门被从更高层级锁死了！或者，“影子”已经提前控制了这里的出入系统！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沈翊猛地刹住脚步，将裴煜往旁边一堆闲置的金属货架后一推！“躲好！别出来！”他厉声道，同时转身，背靠货架作为掩体，双手持枪，瞄准斜坡上方追兵即将出现的拐角！

　　脚步声已经到了拐角处！

　　第一个身影闪现——又是穿着深色便装、戴着战术口罩的武装人员，动作矫健，手中的微冲已经抬起！

　　沈翊抢先开火！“砰！砰！”两声精准的点射，一发击中对方持枪的手臂，一发擦着对方的头盔飞过，迫使他缩回拐角。

　　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身影同时出现，交叉火力瞬间覆盖过来！子弹打在货架和周围的墙壁上，爆发出密集的火星和刺耳的撞击声！沈翊被压制得几乎抬不起头，只能凭借货架的遮挡和精准的预判进行短暂还击。

　　对方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火力凶猛，显然不是一般的医院保安或普通匪徒，极有可能是“镜廊”豢养的专业行动队。

　　“裴煜！趴低！”沈翊一边更换弹匣，一边大吼。他能听到裴煜在货架后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咳嗽。

　　必须打开那扇门！或者，找到别的出路！

　　沈翊的目光飞快扫视四周。除了他们进来的斜坡和锁死的门，通道两侧是光滑的混凝土墙，高处有几个通风口，但都装有坚固的格栅。绝境。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被压制在货架后的裴煜，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带着极度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沈翊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奇异的……震颤？不，不是来自地面或墙壁，更像是直接作用在空气或者他大脑皮层的一种低频波动。

　　他猛地回头，只见货架缝隙间，裴煜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他的眼睛死死闭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在无声地快速开合，仿佛在念诵或抗拒着什么。

　　而几乎在裴煜发出异常的同时，通道上方追兵的火力，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到半秒的停滞！那是一种突兀的、仿佛所有射击者在同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干扰或分神造成的卡顿！

　　机会！

　　沈翊的战斗本能压倒了一切疑惑！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猛然从货架后探身，以惊人的速度和准度，向着拐角处刚刚重新冒头的两个敌人连开数枪！

　　“噗！噗！”子弹击中□□的闷响传来，一名敌人肩部中弹倒地，另一名被逼退。

　　但沈翊没有追击。他回身一把拉起瘫软在地、几乎失去意识的裴煜，将他半扛在肩上，朝着斜坡上方——也就是他们来的方向，冲了回去！

　　逆向思维！追兵以为他们只会向下逃，锁死了下面的门，但上方的防火门刚才被他们撞开后，只是虚掩着！

　　扛着一个成年男人全力冲刺，即使是沈翊也感到了巨大的负荷。肺部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如擂鼓。身后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呼啸着从身侧掠过。

　　近了！那扇虚掩的防火门！

　　沈翊用尽最后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在门上，连带着裴煜一起摔进了他们来时的那条黑暗走廊！他反手将门用力带上，顾不上是否锁死，拖着裴煜朝着走廊深处、另一个岔路狂奔！

　　身后传来追兵撞门和咒骂的声音，但似乎被暂时阻隔了。

　　沈翊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肺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才在一个堆放清洁用品的壁龛前停下。他将裴煜小心地放在地上，自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滴进眼睛里，带来辛辣的刺痛。

　　裴煜瘫软在他身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而紊乱，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刚才那短暂的、诡异的“干扰”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甚至可能引动了更深层的创伤。

　　沈翊强迫自己平复呼吸，颤抖着手去检查裴煜的脉搏和瞳孔。脉搏快而弱，瞳孔对光反应迟钝。情况不妙。

　　“知更鸟”给的坐标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他们被困在这栋危机四伏的大楼里，裴煜情况恶化，追兵随时可能再次找到他们。

　　绝境中的绝境。

　　沈翊闭上眼睛，用力抹了把脸。冰冷的汗水混着灰尘，留下黏腻的触感。疲惫、焦虑、愤怒、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能。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血色弥漫，却燃烧起更加炽烈、更加偏执的火焰。

　　他低头，看着裴煜苍白脆弱的脸，伸出手，用拇指极其轻柔地擦去他额角的冷汗。

　　“我不会让你有事。”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听见了吗，裴煜？我发誓。”

　　他再次抬起手腕，盯着屏幕上那个正在倒计时的坐标，和“影子在附近徘徊”的警告。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既然“影子”在接应点附近徘徊……那就利用“影子”。

　　他切换了加密通讯的频道，不再是向“知更鸟”或指挥部求救，而是发送了一条经过特殊编码、指向性极其明确的信息。信息内容只有一组看似混乱的数字和字母，以及一个坐标——并非“知更鸟”给的接应坐标，而是这栋大楼地下二层，一个废弃的医疗物资临时储存区的坐标。

　　发送对象：所有可能正在监听或追踪这个频道的“不明信号源”。

　　这是一场豪赌。赌那些“影子”急于抓住裴煜，会优先扑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看似他们试图隐藏的“新地点”。赌他们能利用这短暂的混乱和调虎离山，冲向真正的接应点。

　　信息发出。沈翊不再看腕表。他扶起昏迷的裴煜，辨明方向，朝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另一条通道，也是通往大楼另一个侧翼、相对靠近“知更鸟”坐标的方向，再次出发。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遇到死神。

　　但他没有回头。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抱着一簇随时可能熄灭、却也是他唯一拥有的火种。

　　穿过黑暗，穿过寂静，穿过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杀机。

　　赌局已经开始。筹码是他们的命。

　　而沈翊，押上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