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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小糊涂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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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安全屋藏匿在城市边缘一栋不起眼的旧仓库改造建筑深处,由“知更鸟”系统多年经营,层层伪装,连水电和通风都独立于市政系统。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齐全,一张宽大的床垫占据了主要空间,旁边是简易的医疗推车、折叠桌椅,和一个正发出轻微嗡鸣的独立空气净化器。墙壁厚重,没有窗户,只有嵌入天花板的柔和光源,将一切笼罩在一种缺乏时间感的、恒定的暖黄光晕里。
转移过程堪称惊险,但“夜枭”和林昀教授显然都是此道高手,最终有惊无险地将他们送到了这里。裴煜被安置在铺着干净被褥的床垫上,身上连接着新的便携监护设备,数值虽然依旧令人担忧,但比起在地下通道时已稳定了不少。林昀教授再次仔细检查后,调整了输液和药物方案。强效退烧针和稳定神经的药物开始起效,裴煜滚烫的体温正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下降,从骇人的高热转为持续的、但仍高于正常的低烧。他依旧昏迷,但眉宇间那种被痛苦紧锁的痕迹似乎淡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灼热急促,变得稍显绵长,只是依旧不安稳,偶尔会无意识地发出极轻的呓语。
“夜枭”检查了外围警戒系统,林昀教授整理了医疗用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队,你和裴先生先休息。我们在外面警戒,有任何情况随时呼叫。”林昀教授压低声音,指了指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按钮,“药物已经配好,等他稍清醒些,可以喂他吃下白色小瓶里的药片,有助于巩固退烧和舒缓神经。蓝色瓶子里的,必要时用于镇静。”
沈翊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谢谢,林教授,夜枭。”
“分内之事。”林昀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里带着理解和凝重,“你自己也处理一下伤口,别硬撑。”
“夜枭”只是微微颔首,便和林昀教授一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厚重的隔音门轻轻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房间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偶尔发出的、极低的提示音,和空气净化器单调的嗡鸣。沈翊在床边坐下,长时间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角落的简易洗漱区,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草草处理了一下自己手臂和身上的擦伤,换了件干净的黑色短袖T恤,这才重新回到床边。
裴煜安静地躺着,脸色依旧苍白,但褪去了一层濒死的灰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沈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感不再是之前那种灼人的烫,而是变成了微潮的、略高于常人的温热。他稍稍松了口气,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床垫,闭上眼睛,试图抓住片刻的喘息。
但他睡不着。大脑皮层依旧活跃,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惊险:诡异的清洁工、生死追逐、地下通道的冰冷与黑暗、裴煜那令人心悸的异常反应、林教授凝重的脸色……还有哥哥沈时序那边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系统故障”消息。一切都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含糊的呻吟。
沈翊立刻睁开眼,转身看去。
裴煜的眼皮在动,睫毛颤抖得厉害,似乎正努力想要从沉重的昏睡中挣脱出来。他的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
沈翊立刻凑近,拿起旁边准备好的、插着吸管的温水杯,小心地将吸管送到他唇边。“裴煜?喝点水。”
裴煜本能地含住了吸管,喉咙滚动,吞咽了几小口温水。湿润似乎让他好受了一些,他挣扎得更用力了些,眼皮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眼神是完全的茫然和失焦,瞳孔在暖黄的光线下扩散着,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的目光涣散地游移,掠过天花板,掠过沈翊模糊的身影,没有任何清晰的认知。
沈翊耐心地等待着,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他汗湿的额头和脖颈。
又过了一会儿,裴煜的目光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了沈翊的脸上。那层茫然的雾气并未完全散去,但底下透出了一丝熟悉的、属于“裴煜”的微弱光亮,尽管那光亮被高烧和虚弱折磨得摇曳不定。
“沈……翊……”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病中的含糊。
“是我。”沈翊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掌心温热,“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裴煜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沈翊,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种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懵懂。他似乎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沈翊的问题,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眉头蹙起,像是被身体内部的不适困扰,含糊地嘟囔:“……晕……热……”
“烧还没完全退。”沈翊解释,拿起林教授留下的白色小药瓶,倒出两片药,又端起水杯,“来,把药吃了,吃了会舒服点。”
裴煜的目光追随着沈翊的动作,看着那两片小小的白色药片被递到唇边。他没有抗拒,顺从地张嘴,让沈翊将药片放进他舌根处,然后又就着沈翊的手,喝了几口水,费力地吞咽下去。
喂完药,沈翊刚松了口气,准备帮他擦擦嘴角的水渍。
裴煜却忽然抬起眼,那双因为高烧而显得格外氤氲、仿佛蒙着水汽的眼睛,直直地看进沈翊眼底。他的眼神依旧迷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困惑和认真,像是在努力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然后,他用那种因为虚弱和迷糊而显得格外软糯、又因为认真而一字一顿的语调,清晰地问:
“沈翊……你……你给我喂的……是椿药吗?”
沈翊的动作瞬间僵住,拿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裴煜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僵硬,继续用那双烧得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眉头困惑地拧着,还自顾自地、逻辑混乱地补充解释,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含在喉咙里的咕哝:
“不然……为什么……我身体……这么烫……从里面……烫……”
他说完,还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似的,无意识地用那只没输液的手,轻轻扯了扯自己病号服的领口,露出一点同样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锁骨皮肤,然后茫然地、求助般地望向沈翊,仿佛在等待一个合理的答案。
沈翊:“……”
他看着裴煜烧得嫣红的脸颊、氤氲着水汽却写满无辜困惑的眼睛,还有那因为发热而微微张开、干燥起皮的嘴唇,听着他嘴里吐出那完全不着边际、却又因他此刻状态而显得……诡异地理直气壮的胡话。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上沈翊的头顶——先是荒谬绝伦的错愕,紧接着是哭笑不得的无语,然后是被这迷糊模样击中心脏最柔软处的酸涩怜惜,最后,所有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化作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混合着无奈、心疼和一丝极淡窘迫的低笑。
他猛地别过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笑声。深呼吸,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和无奈。
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裴煜唇边的水渍,动作温柔,语气却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平静和正经,像是在跟一个烧糊涂了的孩子讲道理:
“不是椿药,是退烧药和帮你神经放松的药。”他顿了顿,看着裴煜依旧困惑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你发烧了,所以身体才烫。吃了药,慢慢就不烫了。”
裴煜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扇动,然后“哦”了一声,非常轻,带着浓重的睡意。他不再纠结“椿药”的问题,或者说,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撑更复杂的思考。高烧和药物的双重作用再次席卷而来,眼皮开始沉重地耷拉下去。
但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那只没输液的手,却摸索着,准确地抓住了沈翊刚刚替他擦过嘴角的手,然后,像握住什么宝贝似的,紧紧攥住,贴在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边,蹭了蹭。
“……你……凉……”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然后眼睛完全闭上,呼吸重新变得悠长而平稳,沉入了药效带来的、更深沉的睡眠。只是抓着沈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沈翊任由他抓着,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他看着裴煜沉睡中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却不再那么痛苦的脸,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滚烫而真实的触感。
心头那股因为紧张、危险和沉重未来而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个荒诞又温暖的插曲后,奇异地松动了一点点。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俯下身,在裴煜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睡吧,小糊涂蛋。”他低声说,声音里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温柔。
然后,他就维持着这个被紧紧抓着手、半靠在床边的姿势,在安全屋恒定的暖光里,闭上了眼睛。
外面危机四伏,前路未卜。但此刻,在这方寸之间的宁静里,有一个人,即使烧糊涂了,也会抓着他的手,问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傻问题。
这大概,就是他在无尽黑暗和冰冷博弈中,所能拥有的,最真实、最温暖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