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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缚与晨醒 ...

  •   同室的第三个夜晚,空气仿佛凝固了预兆。

      白天的工作依旧繁重。关于“倒影会”、三十年前合影、以及“鬣狗”雇佣兵团体的线索像蛛网般延伸,又彼此纠缠。裴煜似乎比前两天更加投入,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长桌,午餐也只是草草扒了几口。他的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强度,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亮得惊人,盯着屏幕上的符号和关系图时,瞳孔深处仿佛有幽火在跳动。

      沈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裴煜的脚伤似乎好了些,但那种精神上的紧绷感,却像一根越拉越紧的弦。下午,安全屋的心理医生例行来访(表面上是针对所有参与高压任务人员的普遍心理疏导),裴煜以“正在关键分析阶段”为由,简短交谈了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医生私下对沈翊表示忧虑,认为裴煜存在明显的回避和压抑倾向,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症状有加剧可能,强烈建议进行更深入干预,但被裴煜再次明确拒绝。

      “我没事。我知道界限在哪里。”裴煜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界限?沈翊不知道裴煜口中的界限,是指理智与崩溃的界限,还是……自我与“那个东西”的界限?

      晚餐时,裴煜几乎没动筷子。沈翊强迫他喝下半碗汤。两人几乎没说话,套间里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入夜后,裴煜早早洗漱上了床,背对着沈翊的方向,身体蜷缩得更紧。沈翊在外间待到很晚,整理着“信鸽”发来的、关于历史上“倒影会”仪式个案与当前案件模式匹配度的分析报告。报告中的细节令人毛骨悚然——那些看似随机的破坏和杀戮,背后往往遵循着一套复杂隐秘的象征逻辑,涉及星象、数字、特定材质甚至受害者的生辰背景。报告末尾,“信鸽”的首席分析师加了一条备注:“目标B(裴煜)的梦境内容(楼梯、符号、低语、镜中倒影)与‘倒影会’记载中用于‘预备接纳’或‘精神引导’的诱导性情境高度相似。需警惕仪式性心理建构的可能。”

      “预备接纳”……“精神引导”……

      沈翊关掉报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看着里间紧闭的门,仿佛能感受到门后那个灵魂正在无形的泥沼中挣扎下沉。

      他调出实时的监控数据流。裴煜的心率比前两晚更快,体温略高,皮肤电导水平波动明显,显示处于高度紧张或浅层睡眠状态。脑波模式杂乱,快速眼动期尚未开始,但alpha波(放松状态)几乎消失,代之以大量的theta波(浅睡、冥想或……被暗示状态)和断续的beta波(警觉、思考)。

      情况在恶化。

      沈翊决定今晚不睡。他关了外间的灯,只留一盏光线极暗的壁灯,坐在沙发上,面朝里间的门,如同守夜的哨兵。手环上的数据窗口调整到最不显眼的模式,余光便可瞥见。

      时间在寂静和紧绷中流淌。午夜时分,数据流开始出现剧烈波动。

      裴煜的心率陡然攀升,呼吸传感器传回的波形变得急促而浅乱,血氧饱和度有轻微下降趋势。微动作传感器捕捉到全身肌肉的紧绷和间歇性痉挛。脑电图显示出极其异常的、类似癫痫发作前兆或深度恐慌状态下的高频放电模式。

      但没有声音。没有刮擦声,没有梦呓。只有数据上无声的尖叫。

      沈翊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里间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昏暗的夜灯光线下,裴煜侧躺在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他的双手死死攥着胸前的被子,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头深陷在枕头里,肩膀耸起,整个背脊弓成一个防御又痛苦的弧度。他的脸半埋在枕头和臂弯之间,看不到表情,但能听到那种极度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嘶哑,破碎,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窒息!他在梦里窒息!

      数据窗口上,血氧饱和度持续缓慢下跌,心率狂飙。这不是普通的噩梦,这是生理性的危机!

      “裴煜!”沈翊低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到床边。

      裴煜毫无反应,身体依旧剧烈颤抖,喘息声越来越弱,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

      沈翊毫不犹豫,迅速侧身上床,从背后靠近那个颤抖的身体。他没有试图粗暴地摇醒他——在深度梦魇或异常状态下,突然的外界刺激可能导致更剧烈的反应。他选择了一种更直接、也更……亲密的方式。

      他伸出双臂,从背后环住了裴煜紧绷的身体,一只手坚定地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下方(避开受伤的肋骨区域),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腰侧,以一种不容抗拒但又带着奇异安抚意味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同时手掌贴住他冰凉汗湿的腹部,微微施加稳定的压力,帮助他调整呼吸的节奏。

      “裴煜,醒醒!是梦!呼吸!跟着我,深呼吸!”沈翊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低沉,清晰,带着命令式的力量,同时他自己开始放慢并加深呼吸,胸膛规律的起伏透过紧贴的背部传递给裴煜。

      怀中的人体先是骤然一僵,仿佛被陌生的接触惊吓到,颤抖得更加厉害,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挣扎。但沈翊的手臂箍得很稳,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压力,以及背后那具坚实躯体的存在感,似乎穿透了梦魇的迷雾,触碰到了意识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咳……呃……”裴煜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的抽气声,紧接着,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他猛地大口大口地吸气,贪婪地掠夺着空气,胸膛在沈翊的臂弯里剧烈起伏,冰冷的汗水瞬间浸湿了两人相贴的衣料。

      他醒了。

      意识回归的瞬间,裴煜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那是长期训练和身处危险环境形成的本能。他肘部猛地向后撞击,同时另一只手去抓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试图挣脱这个过于贴近的束缚。

      但沈翊早有防备,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同时向后稍退,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依然坐在床上,就在他身后。

      “是我,沈翊。”沈翊的声音平静响起,在黑暗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裴煜的动作顿住了。他维持着半蜷缩的姿势,背对着沈翊,肩膀依旧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消退,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心脏狂跳后的钝痛。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

      沉默了几秒,裴煜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黑暗中,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生理性的水汽,瞳孔扩大,里面充满了未散的惊悸、茫然,还有一丝被撞破脆弱后的难堪和……恼怒?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只吐出一个字,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翊下床,去外间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他。

      裴煜没有立刻接,他撑着坐起身,靠在床头,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他看了沈翊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最终还是接过了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刚才……谢谢。”放下水杯,裴煜低声说,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没有看沈翊。

      “你刚才差点窒息。”沈翊站在床边,没有坐回去,语气严肃,“这不是普通的噩梦,裴煜。你的身体在发出警报。”

      裴煜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指节泛白。“我知道。”他承认了,声音里透出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恐惧?“这次……不一样。不是掉下去,也不是看到镜子。是……被埋住了。在下面,很深的下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压力。四面八方压过来,动不了,喊不出,空气一点点被挤走……”他描述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轻微的战栗。

      被埋葬。深层的窒息感。这梦境象征的意义更加黑暗,指向彻底的压抑、吞噬和消亡。

      “你必须接受正式的治疗和评估。”沈翊不再迂回,直接摊牌,“不能再拖了。‘信鸽’小组有最好的专家。这不是软弱,裴煜,这是必要的程序。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案子。”

      裴煜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翊以为他又要拒绝。

      “……好。”最终,裴煜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吐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这个同意的背后,有多少是理智的判断,有多少是噩梦后的脆弱,有多少是……对自身状态终于无法自欺的恐惧?沈翊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我会安排。明天一早。”沈翊说。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按照常理,沈翊现在应该回到自己的床上,让裴煜独自平静。但沈翊没有动。

      他看着裴煜。即便同意治疗,裴煜的身体依然处于一种应激后的高度紧张状态,微微颤抖,脸色青白,眼神虽然聚焦,却空洞得吓人。刚才的窒息梦魇对他生理和心理的冲击显然极大。

      “躺下,休息。”沈翊说,语气不容置疑。

      裴煜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顺从地重新滑进被子里,背对着沈翊的方向侧躺下,身体依旧紧绷。

      沈翊却没有离开。他绕到床的另一侧(裴煜背后),掀开被子,重新躺了下去,就在裴煜身后,距离不远不近。然后,在裴煜身体明显再次僵住的瞬间,他伸出手臂,越过那窄窄的缝隙,重新环住了裴煜的腰。

      这一次,动作比刚才轻柔了许多,不再是紧急情况下的强力束缚,而更像是一种……稳固的支撑,一个存在感的锚定。手臂松松地搭在裴煜腰侧,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裴煜的身体骤然僵硬如铁。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自在:“沈翊!你干什么?把手拿开!”

      沈翊没有回应。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已经瞬间入睡。只有手臂,依旧松松地、却牢固地搭在那里,传递着无声的、恒定的温度和重量。

      “沈翊!”裴煜又低声喝了一句,试图用手去掰开沈翊的手臂。

      但那手臂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不容挣脱的力量。裴煜此刻虚弱无力,根本掰不动。他又不敢动作太大,怕牵扯到伤脚,也怕……这尴尬的纠缠被外面可能的人听到。

      “你……”裴煜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但更多的是无所适从。他能感觉到背后沈翊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后颈的皮肤,温热,规律。能感觉到那只手臂的存在,不轻不重,却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将他固定在床上,也固定在这个令人心慌意乱的现实里。

      羞愤,恼火,不解,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这突如其来、蛮不讲理的“保护”所带来的、荒谬的安全感?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本就混乱的神经。

      他僵持着,身体紧绷,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但背后那具躯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渗透进来。沈翊的呼吸声很稳,心跳隔着一段距离和两层布料,也能隐约感觉到平稳有力的节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知。

      裴煜的怒气在无处发泄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无力。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精神更是如同被掏空。背后的温暖和重量,虽然陌生且令人不适,却奇异地像一道堤坝,暂时挡住了那随时可能再次涌上的、冰冷粘稠的梦魇洪流。

      他尝试放松,一点点,极其缓慢。肌肉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渐渐与身后那平稳的节奏同步。那只搭在腰上的手,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放松,力道又放轻了些,只是虚虚地环着。

      沈翊……真的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裴煜不知道。他也懒得去猜了。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意识开始模糊,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觉,是腰侧那只手传来的、稳定而真实的热度,以及背后那个宽阔胸膛带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充满存在感的支撑。

      他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没有掉入无尽的楼梯,没有面对碎裂的镜子,也没有被无形的压力埋葬。只有一片沉重的、但相对平静的黑暗。

      他睡着了。

      在他身后,沈翊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黑暗中,他的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手臂依旧维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没有放松,也没有收紧。

      他没有睡着。从躺下那一刻起,他的意识就清醒得像出鞘的刀。

      环住裴煜腰的手臂,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体从僵硬到渐渐柔软的过程,能捕捉到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细微的颤抖。裴煜身上那股极淡的、微苦的草木气息,混杂着冷汗和洗发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这个举动,超出了常规的同事关怀,甚至超出了紧急情况下的救助范畴。它暧昧,越界,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但他做了,并且不打算收回。

      理由?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清楚。或许是为了稳定裴煜濒临崩溃的情绪和身体状态,用一个最直接的方式提供物理上的安全暗示。或许是某种更深层的直觉,觉得不能在这个夜晚留下裴煜独自面对可能再次袭来的梦魇。又或许……是心底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角落,驱使着他用这种方式,确认裴煜的存在,确认他还在这里,没有被那个深渊彻底拖走。

      无论如何,他做了。而裴煜,在最初的抗拒后,最终接受了——哪怕是被迫的。

      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微妙的信号。

      沈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石像。他的感官提升到极限,监控着裴煜的呼吸、心跳、体温,也警惕着房间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动。数据流在他手环上安静地滑过,显示裴煜已经进入了相对平稳的睡眠状态,生理指标逐渐恢复正常范围。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灰白。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之后,踏入了一片更加模糊、也更加危险的领域。

      晨光熹微时,沈翊才在极度疲惫中,保持着那个姿势,真正浅眠了片刻。而裴煜,一夜无梦,或者说,梦魇被某种坚实的屏障暂时隔绝在了外面。

      直到走廊里传来第一声轻微的脚步声,沈翊才缓缓抽回手臂,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裴煜的床,回到自己那边躺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几分钟后,裴煜也醒了。

      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眼神有些空茫。腰侧似乎还残留着被环抱过的、若有似无的触感和温度。他慢慢坐起身,看向旁边床上的沈翊。

      沈翊背对着他,似乎还在睡,呼吸均匀。

      裴煜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几秒,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他移开目光,掀开被子,动作迟缓地下床,走向浴室。

      水声响起。沈翊也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新的一天,开始了。治疗,调查,以及那层再也无法忽略的、紧绷又暧昧的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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