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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臣可代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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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的硝烟在日出时分被彻底抹去,仿佛昨夜那场生死对峙只是一场幻梦。
玄甲卫接管了宫城防务,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整齐划一,也更为密集,像一张无形的铁网,将养心殿紧紧笼罩。
沈轻舟坐在镜前,任由内侍为他戴上十二旒冕,玉珠碰撞,遮掩着他眼底的一片死寂与暗流。
早朝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滞。
龙椅右侧那张黑檀木太师椅上,萧淞屿安然端坐,他掌心的伤口被一方玄锦妥善包裹。
与他一身墨色蟒袍几乎融为一体,却像一枚刺眼的烙印,提醒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朝臣们禀报政务的声音愈发谨慎,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所有人的眼风都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座,又迅速垂下,生怕触怒那位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摄政王。
“陛下,”萧淞屿在议完几桩无关痛痒的琐事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臣听闻,陛下近来于骑射生疏了些。我大晟以武立国,天子岂可怠慢?故臣决议,三日后,请陛下移驾西苑围场,行秋狩之礼,以示不忘祖训。”
沈轻舟指尖微颤,旒珠轻响。秋狩?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他瞬间明白了萧淞屿的意图——这绝非简单的游猎,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炼”。
他要将他带离熟悉的宫墙,置身于完全由其掌控的旷野之中,进一步摧垮他的意志,让他认清何为“笼中鸟”的现实。
“爱卿……所言极是。”沈轻舟垂下眼睫,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朕,准奏。”
三日后,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出发赴西苑。
秋高气爽,林涛阵阵,广阔的围场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萧淞屿一身利落骑装,跨坐在通体乌黑的骏马上,更显身形挺拔,气势迫人。
他并未给沈轻舟太多准备时间,刚至围场,便命人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宝马。
“陛下,此马名为‘踏雪’,性烈难驯,正合陛下身份。”
萧淞屿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如鹰。
“今日围猎,陛下若能亲自降服此马,并猎得头彩,臣,必有重赏。”
话音未落,随行的宗室子弟与武将们纷纷屏住呼吸。
那“踏雪”是出了名的暴烈,曾摔伤过数名驯马高手。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又将沈轻舟置于险地。
沈轻舟看着那匹不断喷着鼻息、蹄子刨地的烈马,心知肚明。
他若退缩,便是懦弱无能,正中萧淞屿下怀;若尝试,很可能非死即伤。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时,萧淞屿却轻夹马腹,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怕了?若陛下开口求臣,臣亦可代劳。”语气中的戏谑与掌控,毫不掩饰。
沈轻舟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屈辱感再次涌上,但比屈辱更强烈的,是一股不甘的狠劲。
他不再看萧淞屿,转身走向“踏雪”,动作利落地抓住马鞍,翻身而上!
踏雪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疯狂地颠簸跳跃,试图将背上的人甩下去。沈轻舟死死抓住缰绳,伏低身体,双腿用力夹住马腹,任凭剧烈的颠簸几乎要震散他的骨头。
风声在耳边呼啸,树木在眼前飞速旋转,他能感觉到力量的悬殊,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抛飞出去,摔得粉身碎骨。
萧淞屿端坐马上,冷眼旁观,面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沈轻舟力竭,几乎要被甩脱的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母后临死前的眼神,顾宴舟在诏狱中可能遭受的折磨,还有萧淞屿那带着嘲讽的“金丝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陡然升起,他并非要征服这匹马,而是要征服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不再与马的力量对抗,而是顺着它的节奏,试图引导,同时伏在马耳边,用极低的声音不断重复着安抚的话语。
渐渐地,踏雪的狂躁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虽然依旧不安地踱步,但不再试图将背上的人甩下。
沈轻舟浑身已被汗水浸透,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抬起头,看向萧淞屿,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萧淞屿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他缓缓拍手:“不错。看来陛下,并非全无血性。”他话锋一转,“不过,狩猎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围猎,成了萧淞屿单方面的展示。
他箭无虚发,猛虎凶豹皆成其箭下亡魂,矫健身姿引得随行众人阵阵低呼。
沈轻舟则跟在其后,象征性地射了几只兔子山鸡,更像是个无奈的旁观者。
日落时分,营地篝火燃起。萧淞屿命人将最大的一只虎皮送到沈轻舟帐中。
“赐予陛下,铺于龙榻之上,望陛下夜夜安寝,勿再作……。”
他意有所指,随即下令摆宴。
宴席间,篝火跳跃,酒肉飘香,但无人敢真正放松。
萧淞屿坐在主位,沈轻舟居于其侧,气氛诡异。
酒过三巡,萧淞屿似乎兴致颇高,亲自割下一块烤得金黄的鹿腿肉,递到沈轻舟唇边。
“陛下,请。”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臣子对君王的恭敬,但那双眼睛里的压迫感,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轻舟身上。
沈轻舟看着近在咫尺的肉,和萧淞屿指尖隐约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涌。这是比马背上更直接的折辱。
他若张口,便是彻底的顺从;若拒绝,不知又会引来怎样的风暴。
时间仿佛停滞。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轻舟苍白的脸和萧淞屿深邃的轮廓。
最终,沈轻舟极慢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了嘴。
萧淞屿满意地将肉送入他口中,指尖甚至轻轻擦过他的下唇。
那一刻,沈轻舟感觉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件被随意摆弄的物品。
然而,就在萧淞屿收回手,转身欲对众人饮酒时,沈轻舟用极低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只有萧淞屿能听见:
“够了。”
萧淞屿举杯的动作微微一顿,侧头看他。
火光下,年轻的皇帝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或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萧淞屿眼底的玩味更深,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低笑一声:“陛下,路还长。”
夜深宴散,沈轻舟回到营帐,疲惫地倒在铺着虎皮的床榻上。
虎皮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提醒着他白日的种种。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冰冷。
但他摸了摸袖中那枚顾宴舟送的玉佩,又想起白日降马时那股不甘的狠劲。
萧淞屿以为这是试炼,是驯服。
可他不知道,每一次折辱,每一次看似成功的“驯化”,都在将那只渴望天空的雀儿,推向更深的黑暗,也磨砺着它本不存在的、更为锋利的爪牙。
帐外,秋风呼啸,掠过山林,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
沈轻舟闭上眼,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