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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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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天早晨。
闹钟在六点整准时响起,电子音在空旷的公寓里显得虚无。我从埃及棉床单中坐起,动作利落得像是一道被设定好的程序。
我是苏曼。二十六岁,顶级投行的执行董事。
生活着的,太精确.镜子里的脸是精确的,妆容维持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冷淡;早餐是精确的,卡路里与纤维的比例经过严密计算;甚至于欲望也是精确的——商务社交中,释放一点点点到为止的魅力,用以换取合同上那些跳动的零。
穿上那套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布料擦过大腿内侧的皮肤,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由于干燥而产生的静电声。那就是生命里唯一的活力.
“苏总,今天下午三点,关于‘十七号水塔’地块的强拆动员会,法务部希望您能出席。”助理的声音在蓝牙耳机里响起,死水一般的频率。
“那个持有者,还是不肯签字?”我端起那杯不加糖的意式浓缩,苦涩在舌尖炸裂,却仿佛又没有,什么也没有。麻木,察觉到的,察觉不到的,似乎全然的是麻木。
“是的。那个叫林的摄影师。她说,那座塔里有某种‘由于贫穷而产生的神性’,那是我们这种人无法理解的。”
恍然无端的一愣,却还是下意识的发笑。神性。我看着窗外,延伸的无边的楼宇。荒唐的有些无力,加之麻木,终又归于绝望。
是的,绝望。尽管在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那个词的真正含义。我以为那只是连续加班后的疲惫。又或是失利后的彷徨。那时不知道,其实是在等待的,是一场死亡。我等待着有什么东西能撞碎这层厚达五厘米的钢化玻璃,穿上我,杀了我,最后什么也别留。
三点钟。雨开始下了。
那雨下得毫无预兆,像是天空突然崩溃的一场哭泣。我驱车前往城南。当那辆黑色的宾利缓缓驶入那片布满瓦砾和积水的废墟时,我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排斥。空气是湿的,是热的,是带有某种腐烂植物和铁锈气息的。
我推开十七号水塔的铁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极其刺耳,像是某种古老巨兽的呻吟。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带着酸性的、近乎辛辣的味道。那是冰醋酸。那是银盐。那是时间在化学反应中垂死挣扎的味道。
我看见了她。林。
她背对着我,蹲在一个盛满液体的托盘前。红色的感光灯在天花板上摇晃,恍然间,她的脊椎骨成了一条凌厉而荒凉的山。她穿着一件极薄的黑背心,肩带滑落在一侧,露出大片苍白的、甚至能看见青色血管的皮肤。
她没有回头,可她“看到”了我。
“你身上那种香水味,会毁了我的底片。”她的声音很冷,像是一块掉进酸液里的冰。
我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看着这个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深邃的缺氧正在侵占我的一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是破碎,是刺痛,是苦涩,是热烈。
热烈。她,她能给予我热烈吗?
开车来见她,来这荒芜的仓库,对她又有一种荒诞的......渴望?简直是疯了。对,疯了。可我总还是拒绝不了向前走。
只是,那时的我,看不透这深渊。
走向她,就是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