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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崩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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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在最后一次痉挛式的闪烁后,彻底熄灭。
黑暗并非瞬间降临,而是像一种浓稠的液体,从墙角的阴影里溢出来,迅速淹没了木台、药水桶,以及我们交叠的呼吸。视觉被剥夺后,感官在虚无中被无限放大。我能听到林肺部深处那种细微的、带点烟草沙哑的起伏声,也能听到自己心跳在木板上激起的、沉闷的回响。
“在这儿,没人能看清你的脸。”
林的声音贴着我的侧脸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重量。
我感到那条真丝领带重新缠上了我的手腕。她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绕了几圈,然后将我的双手引向头顶。那种束缚感与其说是囚禁,不如说是一种引导——引导我放弃掉那些在白昼里惯用的、关于防御的手势。
她的指尖再次蘸了药水。
那是一阵极其尖锐的冷。当那股带酸性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腹,顺着侧肋滑入木台的缝隙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挺起。黑暗中,触觉变得极度敏锐,我甚至能分辨出她指尖上那些细小的、由于常年干燥而产生的裂纹。
那种粗糙摩挲过我由于常年缺乏日光而显得过分细腻的皮肤。
这是一场极其缓慢的侵蚀。她不急于占有,而是在黑暗中用那种带着药水味的手,一寸寸地丈量我的身体。她像是在寻找某种穴位,或者是在寻找某种能让这具名为“苏曼”的精美机器彻底停摆的开关。
“你的身体在发抖,苏总。”
她低笑了一声。她的长发垂落在我的锁骨间,带起一阵细密的痒。
“看到自己原始的一面了吗?那冲天的玻璃房里的苏总,嗯?”
我咬住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厌恨这样被剥离。意识在撕裂,秩序在消解。只是,在这里,在那张冰冷、潮湿的木台上,我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自毁的安宁。阶级下的文明外衣,正在这些酸性气体的腐蚀下,一点点消解,解离。
林的身体压了上来。
那是一种带着压迫感的重量。她不像我的那样柔软,而是一种充满韧性的、带着野性的坚硬。隔着衬衫残破的布料摩擦,那种由于温差产生的电流,顺着脊髓一路向上,焚烧了大脑里最后一丝理智。
她就那样分开我,膝盖顶在内侧。
那是一种侵略,一场政变。废弃胶片的边缘划过脚踝,带起阵阵细小的刺痛。痛感在成了一种坐标,似是提醒着虚幻的伪命题:不是幻觉,血气,坠落,解离,都是真实。
“睁开眼。”
尽管这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睁开眼。我看见了她轮廓的残影,看见了她眼睛里那抹微弱的、由于极度专注而产生的寒光。
她俯身吻住了我。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那是咬。那是确认。那是两个孤独物种在深渊底部的互相确认。她的舌尖带着烟草的苦涩,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边缘地带的荒凉感。
我的双手挣脱了领带的虚伪束缚。我没有逃开,而是反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后背。我感觉到她脊椎骨的起伏,感觉到她皮肉之下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崩断的张力。
若是黑暗中两块正在融合的生铁,火星四溅。
没有了阶级,没有了那三千万的合同,也没有了那座即将坍塌的建筑。只有这种极其原始的、极其粗暴的交换。自己像是一张正在被投入高浓度显影液的底片,所有的防御都被药水迅速剥离,露出里那些丑陋的、真实的、见不得光的黑影。
那一刻,我感到了极致的缺氧。
那不是在办公室里那种由于空气循环而产生的虚假疲惫,而是一种灵魂在被强行重塑时,由于剧烈排异而产生的窒息感。
“苏曼……”她在我的颈侧喘息,声音破碎得像是一张揉皱的相纸,“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不是作为一种身份活着。”
我仰起头,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我感到自己正在迅速地溶解。
外面的雨声突然变得极其宏大,重重地撞击着水塔生锈的顶端,像是要为这场秘密的显影仪式伴奏。而在这废墟的最深处,某种关于命运的定影液,正顺着我们的汗水与体温,渗透进彼此的骨髓。
我知道,白昼一旦到来,一切都会回到原位。
但我已然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