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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舍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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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始,孩子们眷念过年时温暖的被窝与丰盛的饭菜,小声抱怨怎么还这么冷就开学了,不想读书。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程青玉没有立场劝诫他们多读书。
若是他讲“读书是走出大山的捷径”的道理,大有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不是每个人都想读,不是每个人都读得起,更重要的是,不是每个人家里都愿意供。
顾礼贤的位置在教室中央,不参与周围同学厌恶学习的窃窃私语,只偶尔骂两句天气。
程青玉略微欣慰,顾礼贤还算懂事。
这学期是顾礼贤初中最后一个学期,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考试,该准备准备填学校志愿了。
“你们回去之后都问问爸妈,要是读高中就和我说一声,我去找学校申请补贴。”
“老师老师,读高中之后呢?”
“成绩好的话就上大学。”
“上大学之后呢?”
“可以找到好工作,安稳过完一辈子。”
“那我读职校,一样会有工作,有什么区别?”
“上大学可以接触更大的世界,外面收谷都是机器收,想吃饭有人送到家里,不用出门就能知道世界各地发生了什么。”
“哇——”
从没走出大山的孩子们欢呼雀跃,放学铃声响起,纷纷拽了书包一溜烟跑下坡,他在后头喊慢点,冰还没化。
一回头,顾礼贤还在教室,五彩斑斓的霞光映照黑板,粉尘在光里固化成具体的形状,顾礼贤背对光束,看不清具体神情。
“程老师,你是不是和我哥说了我要上高中?”
“你哥挺支持你的。”
“可是我不想读书了。”
顾礼贤鲜少地意气用事,他走上前,初中生攥紧拳头,衣袖在脸上胡乱抹。
“具体说说,是今天的课太难了吗?”
“不是。”
他摸摸头,顾礼贤的肩膀耸动:
“我哥太累了,我不想他那么累。”
程青玉喉结滚动,终不知如何安慰,一下一下拍背,安抚孩子因太懂事而流的眼泪。
“我只有我哥了,我哥也只有我了,我要是出去了,我哥怎么办。”
早熟的孩子忧愁剪不断,拿出语文书翻到最后一页,书皮包着的缝隙里塞满花花绿绿的纸币。
“我送了一个寒假的牛奶,只能赚到这一点,我哥搬货三天就有这么多。程老师,有没有什么,能快速赚到钱的办法?”
“不急,钱是慢慢赚的,一天天攒,总有一天会够。上大学了,找到的工作比在这里挣得多得多。”
顾礼贤把书装回去,郑重承诺:
“我一定好好读书。”
目送他离开,程青玉恍然间发现,他已经许久未见瓦片。
学校离码头不远,他爬上支架,很快在一众壮汉中找到格格不入的瘦小身影,费劲地拖下麻袋放到拖车上,和麻秆一般粗细的手臂摆动,擦去脑门上的汗。
好像又瘦了些。
春寒料峭,瓦片光着膀子干体力活,要是一会不做好保暖得感冒。
等瓦片终于走出工地大门,程青玉迎上去邀请瓦片去他办公室坐坐。
“聊一聊小贤升高中的事。”
瓦片点点头,眼巴巴等他带路。
“外套呢?”
瓦片摇摇头。
“要穿的。”
“没、没有。”
“你真是…”
他赶忙拉起瓦片朝学校跑,办公室里火炉烧得正旺,组长和另一位老师见来人光溜溜,连忙腾出离火源最近最温暖的位置,对瓦片招招手。
瓦片不太自在,犹犹豫豫被他推着走过去,好在组长是自来熟,知道瓦片是年级第一的家长后热切地攀谈起来,他则回宿舍拿来棉服给瓦片穿上。
“以前穿的,现在小了。”
“程老师好念旧,穿不了的衣服还留着。南瓦我跟你说,程老师对学生也特别体贴,之前还给学生买过围巾呢。”
“程老师,好好。”
“那肯定的,城里来的大学生。程老师,当初怎么想来我们这里的?”
“因为单位要求,要来支教五年。”
“唉,我们这里果然留不住人才,好不容易来了个知识分子也是迟早要走的。诶,你来了有三年了吧?”
“嗯,带完这一届再教一年,就走了。其实还蛮舍不得的。”
要说舍不得,他舍不得这里的好环境,舍不得这里友好的同事,舍不得这群可爱的学生,还有,舍不得呆呆的瓦片。
瓦片不会照顾自己,他得抓紧时间教教瓦片。
在他看来不会照顾自己的瓦片两只手搂进袖子,窝在板凳上猫儿似的,炉火烤得脸颊粉红,似乎对他要走的消息并不关心。
也是,对瓦片来说他可能是人生中一次短暂的相遇,他有什么资格期待瓦片的挽留。
想到这层,程青玉打了个寒颤。
瓦片一下起身,拉着他坐下。
“你热了没有?”
瓦片压住他肩膀,不愧是抗货的,手劲真的大。
“热了。”
“小瓦来我这边,我这边也暖和。”
女老师招招手,瓦片乖乖地过去。
“哎呀小瓦这手还是冰的,赶紧热热,一会生冻疮了该。”
女老师将瓦片的手夹在两手之间反反复复搓,他清晰地看见瓦片手上细小的裂痕与,瓦片越来越红的眼眶。
“老师,老师,我要走了。”
“急啥,明天周末。”
“要搬货。”
“热热,热了再走。家里有炉子没?”
“有。”
瓦片不好再抽手,火光忽明忽灭,衬得瓦片两眼亮晶晶。
“小瓦怎么了?受了啥委屈?”
“没啥。”
话虽这么说,瓦片眼里的亮晶晶溢出来,女老师拿过纸巾,瓦片趁机抽了手捂住脸,急匆匆离开。
组长手托下巴,突然想起:
“是不是想妈妈了?”
“他妈妈呢?”
“土匪绑了,要赎金,他俩小孩哪里有钱,土匪就撕票了。”
“天哪……程老师你快去送送,这会天黑了,小瓦一会找不到路了。”
程青玉顺手拿上热水袋,沿着土路上山,不久远远地碰到蹲在路口大槐树下的瓦片。
也许是附近没人,瓦片哽咽声明显,抱着膝盖面对着树,恨不得将自己嵌进树里。
他心口一阵阵泛酸,轻轻靠近拍拍瓦片肩膀,瓦片泪眼朦胧,看到他那一刻惊慌躲闪,一屁股摔进树后的水渠。
光线昏暗,他看不见瓦片的表情,但听见瓦片嘶嘶的抽气。
这时节水渠里还没水,想必瓦片摔到硬邦邦的水泥架子上。
“抱歉,吓到你了。”
伸手拉瓦片上来,瓦片啃哧啃哧喘气,吓得不轻。
“没事,再见,程老师。”
瓦片的背影黑乎乎,一步一步,好像没什么大碍。
他悄悄跟在瓦片身后,过陡坡时瓦片明显费力,脚上灌了铅动作迟缓,甚至想趴下去爬上坡。
这时候顾礼贤从坡上跑下来,一把背起瓦片。
“哥,不是说了这个坡不要自己走吗?你腿不要了?”
虽是责备,顾礼贤怀里并没有愤怒,满满当当的心疼。
“小贤,我腿疼。”
一听这话顾礼贤明显加快了步子,程青玉也加快步子。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等了你好久,带回来的红薯都凉了。一会泡个脚,要是一觉起来还痛,明天请一天假去看医生。”
“谢谢。对不起。”
“客气啥。睡吧,知道你累得很。”
“小贤。”
“嗯?”
“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你说什么屁话呢?两天赚得到我一个月的钱,我哥天下第一。”
瓦片笑声和人一样秀气,两条腿跟着心情很好的主人晃晃悠悠。
“小贤。”
“哥,你要是精神头这么足,回去就把我给你规定的汉字学完。”
“不要。睡了。”
瓦片…没有学过汉字?
一路跟着到了家,程青玉才发现他跟踪了兄弟俩。
道德和对瓦片的牵挂在打架,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热水袋还没给出去呢。
瓦片家的院子没有围墙,角落搭了个小棚子养了几只鸡,再往前有一小片菜地,翻过了土,白天下了雨,这会散发潮湿的气味。
隔着一扇墙,顾南瓦和顾礼贤嬉笑打闹的声音传入耳朵,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真好,有家人,真好。
瓦片当然不如顾礼贤伶牙俐齿,气冲冲威胁顾礼贤:
“你再挠我,我就,就…”
有水声,应该是在泡脚。
“就怎样?”
顾礼贤坏心眼反问回去。
“就、就不让、让你读书了。”
“那刚好,我就不用离开你了。”
“不行,你要、要读书,妈说了,读书,出去,找妈的家。”
“是是是,我一定好好读书。哥你咋又轻了,你不是说天天都吃了饭吗?”
“不好、不好吃。”
“不好吃也得吃,挑肉吃,医生说你有骨质疏松,得预防。”
“嗯。”
瓦片好像躺上了床,关门声后一片寂静。
程青玉又蹲了会墙角,月亮爬上树梢,他估摸着瓦片睡着了,摸到窗棂找瓦片的床。
好巧不巧瓦片的床是靠着窗的。
睡觉的瓦片越看越乖,鼻尖上翘,睫毛投下阴影,嘴唇带一点点弧度。
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瓦片动了动,他忙蹲下生怕被发现,再起身瓦片并没醒来,大概只是无意识的翻身。
窗户的末端恰好对着瓦片的脚,他拉开一条缝,把一直放在胸口的热水袋抵在瓦片脚底。
顾礼贤原来这么细心,之前误解他了。
有顾礼贤在,瓦片大概也能过得好,等顾礼贤找工作,瓦片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只是,他会有点想瓦片。
程青玉头一次,希望成为别人的家人。
领养的话,他年龄不够,要不下次回家和父母说说?
嗯,就这样。
月上中天,他发现瓦片睡觉会磨牙。
这胃肯定有问题吧。
上课旁敲侧击一下顾礼贤。
被子扯上来点,给瓦片手放进被子里。
晚安,顾南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