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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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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人,是我。
是大学三年级时的我,穿着浅色的毛衣,坐在学校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低头看着一本厚重的医学书,侧脸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神态专注,毫无阴霾。那是在一切崩塌之前,在接到那个黑色星期天的电话之前,在我还相信未来有无数种可能的时候。
照片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塑封膜也有反复触摸的痕迹。
“这是……”我猛地抬头,看向莱纳。
“你父亲给我的。”莱纳的声音很沉,“半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找我,带着这张照片。他说……”莱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确切的字句,“‘莱纳,如果有一天,一个长得像这个男孩的年轻人,独自来到采尔马特,望着马特洪峰出神,请你……请你看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份上,帮我看着他一点。’”
“他预测到我会来?”我感到一阵荒谬,“他甚至不确定我是否会来!”
“他确定。”莱纳直视着我,目光如冰下的火焰,“他说,你的母亲一定会让你来。这是你们之间的约定,也是她最后能为你做的、指向生路的事。而他,则为我铺一条能找到你的路。”
我紧紧捏着照片,指尖冰凉:“赛普?这跟赛普有什么关系?”
莱纳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温柔的神情,但很快被疲惫覆盖。“赛普……他很特别。天真,好奇,对陌生人没有太多戒心,而且,他喜欢在营地和小镇上到处跑,认识很多人,看到很多事。”他顿了顿,“从你父亲那次来访后,我偶尔会拿出这张照片,不是给赛普看,而是……训练他。”
“训练?”我皱紧眉头。
“不是你想的那种训练。”莱纳解释道,“我会和赛普玩一种‘寻人游戏’。我会描述照片上的人‘一个黑头发、长得像东方人但轮廓又有点不同的年轻人,个子高高的,看起来有点孤单,可能穿着很厚的衣服’然后告诉赛普,如果他在镇上或营地看到符合描述的人,可以试着去搭话,交个朋友,然后回来告诉我。”
他走向窗边,背对着我,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告诉他,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帮助爸爸找到一位可能迷路或需要帮助的远方客人。赛普把这当成真正的冒险,他很投入。我没想到……”他转过身,眼神锐利,“他执行得这么好。不仅找到了你,还把你带回了家。甚至在我见到你之前,他就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
一种被巨大网罗兜住的感觉席卷了我。我以为的偶然邂逅,火车上那个卷发男人的歧视、赛普天真的搭话、钥匙扣的赠予、奶酪火锅的“敲诈”解围——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有一双已逝父亲的手,在默默推动?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莱纳·阿德勒,竟然通过他天真无邪的儿子,早已布下了注意到我的视线?
愤怒、悲伤、被算计的冰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父亲深沉苦心的酸楚,混杂交织,几乎让我窒息。
“所以,”我冷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我像个傻瓜一样,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独自背负一切来到这里,结果一举一动都在你的预料之中?赛普的接近,巴里的警惕,甚至你第一次见我时说的那些关于的话……都是计划好的?”
“不。”莱纳的回答斩钉截铁,他大步走回我面前,“赛普对你的喜欢是真的。巴里对你的警惕……源于它对你身上…的本能反应,与我无关。而我第一次见你时的冒犯,”他嘴角扯了一下,“那纯粹是因为……你看起来太像你父亲描述中那个聪明、骄傲、却又被命运逼到绝境的年轻人,而我当时……被各种麻烦缠身,心情糟透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又一个需要背负的责任,另一个可能在我眼前消逝的生命。我的态度很差,我道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照片上,又移回我的脸,对比着过去与现在。“我答应你父亲‘看着你’,最初或许只是出于对一个临终之人最后请求的尊重。但后来,通过赛普的眼睛,通过我自己的观察……我发现你比照片上更……复杂。你不是一个需要简单看护的‘病人’或‘访客’。你带着目的,你在寻找,你很危险,”停顿,“但也可能……是唯一能打破这该死循环的钥匙。”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我将照片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塑料边角硌着皮肤,“是想说明什么?强调我欠你一个人情?”
莱纳没有回避我的质问。“告诉你,是因为今晚发生的事。你对VCS的了解,你表现出的决心,让我觉得,隐瞒这个最初的‘联系’已经没有意义,反而会成为我们之间更大的芥蒂。我不是你的守护者,林翊格。”他的称呼变得正式而疏离,“你父亲恳求我的是‘看着你’,不是‘束缚你’或‘指引你’。现在,你找到了我,或者说,命运把你推到了我面前。我们站在了同一片迷雾里,面对着同一个敌人——无论是你体内的,还是山里的,或是那些躲在办公室里蠢蠢欲动的人。”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恢复了那种专业而克制的姿态。“选择权在你。你可以转身离开,继续你的独自调查,把我,把赛普,把今晚的一切都当成一个令人不快的插曲。或者,”他目光灼灼,“我们可以尝试……合作。用你知道的舒尔茨家族的历史,和我掌握的这片土地的现实,去拼凑一个完整的真相。为了你,也为了所有无声无息消失在雪山里的人。”
炉火噼啪作响。我低头看着掌心的照片,年轻的自己笑容安稳,对未来一无所知。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为我留下了这张照片,和一个指向莱纳·阿德勒的模糊希望。
这不是算计,是托付。最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托付。
我将照片轻轻放在桌上,抬起头,迎上莱纳等待的目光。所有的愤怒和彷徨,在那一刻沉淀下来。
“合作可以,”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但有个条件。关于我父亲,关于他知道的一切,关于他为什么选择你……我要知道全部。不是现在,但在这件事结束之前。”
莱纳凝视我片刻,缓缓点头。“公平。”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指向桌上的照片,“这个,你留着。它本来就应该属于你。”
我没有去拿照片,只是看着火光中微微反光的塑封表面。
“赛普那边……”我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他不会知道‘游戏’背后的原因。”莱纳的声音低沉下来,“对他来说,你永远是他自己发现的、有趣的朋友。有些事情,不需要让孩子承担。”
我默然。这大概是这个男人,在冷硬外壳之下,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温柔和保护。
“很晚了,”莱纳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日常的平淡,“你需要休息。黑嚏根草会帮你度过今晚。其他的……我们明天再谈。”
他转身准备离开,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对了,”他说,“你父亲最后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虽然当时我觉得可能用不上。”
我心跳一滞:“什么话?”
“呃…我忘了”他挠挠头。
门轻轻关上,留下我和一室寂静,一张旧照,一句箴言,以及一个被彻底颠覆的、关于“相遇”的认知。
我不是偶然踏入这片雪域。我是被逝去的至亲,用尽最后力气,推向这片冰与火交织的战场。而第一个接住我的,是莱纳·阿德勒和他那执行了“秘密任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