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之上》赵景呈

9、夜晚

　　然而一离开温暖的木屋，我就发现这孩子有些不对劲。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那是一种更深层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内部敲打着他。他在极力隐瞒和克制，但瘦小的肩膀却止不住地轻颤。

　　夜色下的雪原，是另一个世界。马特洪峰那巨大的金字塔形轮廓在墨蓝色的天幕下显得愈发锐利和迫人，它披着星光编织的斗篷，冷漠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林哥哥……”赛普的声音微弱地发颤，他背对着我，凝视着马特洪峰，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影下显得无比脆弱，“我可以给你说个秘密么…”

　　“当然可以，赛普。”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轻轻扶住他仍在发抖的肩膀，“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可以跟我保密么？”他转过头，脸上已满是泪水“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也不要告诉我爸爸…”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用力握住他冰冷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我以王子的身份向你担保。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好……”他抽噎着，随后是良久的沉默，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我耐心地等待着。

　　“林哥哥，你知道，我其实……是被收养的孩子吗…”

　　“我看出来了。”我温柔地抱住他，感觉到他的颤抖通过拥抱传递到我身上。

　　“爸爸对我们很好，我很爱他，我不想跟他分开…我真的好怕…真的好怕再失去爸爸了…”

　　“你是个好孩子，赛普。你的爸爸也非常非常爱你，这一点我绝对肯定。”

　　“可是…可是我好像…要跟我的爸爸妈妈一样了…”他的声音变成了绝望的气音，“我感觉我就要死掉了…”

　　“别胡说！”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反驳，“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你在骗我！爸爸也在骗我！”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拉着我的手摸他的脖子，“爸爸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可是没用！我真的好难受！”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我感觉身体里面…有好多好多扎人的小东西在咬我…到处咬…好痛好痒…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它们像冰渣一样在刮我的骨头…”

　　这些话让我如坠冰窟。

　　“有一次…我偷偷溜到教堂里，”他抽噎着，“看见爸爸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爸爸说…‘时间不多了’，说他‘一定会找到解决方法’…但是…但是我等不了了…先生？林哥哥？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死掉了？”

　　他说不下去了，把脸深深埋在我的外套里，瘦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哭泣而剧烈地起伏着。

　　我紧紧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星空依旧璀璨，雪山依旧壮美，但我怀中的孩子却正在诉说一个发生在完美表象下的、冰冷而恐怖的真相。

　　晚饭吃得安静无言。赛普兴致缺缺，扒拉着盘子里的食物；那男人显然心事重重；我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氛围怪异极了。

　　莱纳终于发现了异常，他放下刀叉，声音温和却带着探究：“赛普，你今天怎么忽然长大了？吃饭这么安静，爸爸真为你感到自豪。”

　　赛普趴在餐桌上，小脸埋在臂弯里，有气无力地回答：“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爸爸……我好累。”

　　莱纳摸着下巴，视线在我与赛普之间来回徘徊了几次，他望向我，换了个话题：“林先生，明天有什么计划么？”

　　我想了想：“如果我一直住在这里的话，我需要下山退掉那间木屋的房租。另外，我还想去村子里转转，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教堂。”

　　莱纳点点头“没问题。我明天正好需要上山巡逻。那预祝您明天玩得开心。”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赛普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灰蒙蒙的眼睛望向我，声音细弱：“林先生……我明天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歪头冲他笑了笑，想驱散他的萎靡：“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很乐意有个小向导。”

　　他的灰眸子瞬间重新迸发出一点火光。但莱纳一声轻咳，给这簇小火苗泼了盆冷水。

　　“赛普，你明天还要去上学呢。”

　　“噢……”赛普立刻像被戳破的气球，沮丧地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爸爸……我真的想去……我在学校好无聊……我想去嘛，求求你了……”

　　莱纳扬了扬眉毛，进行某种权衡：“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嘛爸爸……”赛普立刻跳下椅子，跑到莱纳身边，拽着他的胳膊摇晃。

　　“你要按时吃奶酪，行吗？身体不好的话，还怎么出去玩呢？”

　　“嘻嘻，我肯定会记得吃的！爸爸我知道你最好了！好诶！”赛普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欢呼起来。

　　“对了对了林哥哥，”赛普又跑回我身边，仰着小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恐惧，“我今天晚上……可以跟你一起睡吗？我……我有点害怕……”

　　我吃了一惊，但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可以啊，没问题。”

　　莱纳立刻皱起了眉毛，那表情活脱脱像个被抛弃的大型犬类动物：“欸，赛普，你最近怎么这么黏你的林先生呢？你都多大了，人家是客人，怎么能打扰他休息呢。”

　　“不麻烦的，”我淡淡地说，“我很喜欢赛普这孩子。”

　　“就是嘛爸爸！我也最喜欢林哥哥啦！”赛普得意地蹦跶着。

　　莱纳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控诉我“夺人所爱”，但他随即抛出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建议：“那赛普，爸爸也可以跟你一起睡觉吗？”

　　“嘿，这男人，还搞上竞争了？”我心想，这未免也太黏儿子了。

　　“不要！”赛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随即可能觉得太伤莱纳的心，又补充道，“虽然我很爱你，爸爸！但是我今天晚上和林哥哥说好了，我们要一起睡觉啦！”

　　莱纳的眼神更幽怨了：“……没关系，爸爸不介意挤一挤。实在不行，我跟林先生一起陪着你，怎么样？”

　　噢…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恍然大悟。是想夜间监视，怕我从小孩嘴里套话？还是另有所图？

　　“哎呀爸爸你已经是大人了！快走，林哥哥，我们去楼上玩！”赛普显然不想再纠缠，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楼梯口拖。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哎呦，赛普你慢点！等等我！”我无奈地笑着，被他拖上了楼，留下莱纳独自一人在餐厅，对着空盘子，表情高深莫测。

　　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的？”半夜，我侧过身，看着赛普。

　　黑暗中，赛普的眼睛“唰”地睁开了，那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狡黠而兴奋的光，他转过身，面对着我，身体因激动而微微蜷缩。

　　“嘿嘿，还是哥哥你懂我。”他笑嘻嘻地，用气声回应。

　　“那可不，”我被他感染，也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你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跟小狗崽似的，一看就憋着坏呢。”

　　“不过你一定不能告诉其他人哦！尤其是爸爸！”赛普伸出小拇指，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我勾住他的小拇指，用力晃了晃：“我保证。以……嗯，以我未来所有奶酪火锅的份额保证。”这个誓言对孩子来说，足够巨大。

　　他满意了，往我这边凑了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颤音：“其实……村子教堂里面……有一个秘密的地下室，据说非常大，像迷宫一样！”

　　我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秘密呢。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小鬼头，每个老教堂都有点地窖什么的，放酒或者杂物……”

　　“不是普通的！”他急切地打断我，小手抓住我的胳膊，“我的朋友们说，那里面有黄金呢！亮闪闪的，堆成小山那样！咱们明天去寻宝吧！”

　　“啊？”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怀疑，“这怎么可能呢？真有黄金的话，西蒙牧师还不早就成富翁了，人人也都抢着去捡了。”

　　“哎呀，所以说是秘密嘛！”他急得在被窝里蹬了蹬腿，“就在前几天，我偷偷溜下去看了看！里面黑乎乎的，有好多废弃的椅子和柜子什么的，最里面……有个厚厚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这么大的锁！”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大小。

　　“铁门？”

　　“不过因为牧师西蒙先生突然来了，脚步声就在上面，我只得先偷偷跑走了。”他遗憾地咂咂嘴。

　　黄金……铁门…… 这两个词在我脑中碰撞。我想到了莱纳冰镐上的密码，想到了梅塔，想到了父亲笔记里模糊提及的“山腹之物”。上世纪那个关于军队寻找黄金的传说，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明天跟我一起去嘛好不好？我最信任你啦，先生！”赛普摇晃着我的手臂，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