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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淬火 ...

  •   民国十九年,秋。

      南京的梧桐开始落叶时,顾言蹲在鸡鸣寺的飞檐上,已经两个时辰了。

      深秋的夜风穿过檐角,带着玄武湖的湿气,刺得人骨头缝发冷。他整个人贴在瓦片上,呼吸放得极缓,像一尊石像,连呵出的白气都控制在最小。黑色夜行衣与屋瓦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在等。

      等目标出现——一个代号“夜枭”的日本间谍,据说掌握了东北驻军的布防图,今晚要在鸡鸣寺与上线交接。

      这是顾言加入军统后的第三个任务,也是第一次独立执行。郑耀先把任务交给他时,拍了拍他的肩:“小子,别让我失望。”

      顾言没说话,只是检查了枪里的子弹。六发,满的。

      他喜欢枪。比起苗刀,枪更干脆,更远,更不容易沾血。这三年,他摸过的枪比摸过的书多,杀过的人比说过的话多。有时半夜惊醒,他会盯着自己这双手看,看掌心的茧,虎口的疤,看那些洗不掉的血腥味。

      但他不后悔。这双手沾的血,换来了顾园的安宁,换来了明昭能继续上学,星晚能穿新裙子,听澜……听澜能继续当她的顾家大小姐,哪怕只是表面。

      想到听澜,顾言眼神软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冷硬。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寺里一片死寂,只有风过檐铃的叮当声。就在顾言以为今晚要落空时,东配殿的门,无声地开了。

      一个人影闪出来,黑衣,蒙面,手里提着个皮箱。他左右看看,脚步极轻地往寺后走。顾言屏住呼吸,等那人走出二十步,才像猫一样从檐上滑下,落地无声,远远缀上。

      穿过竹林,绕过放生池,那人停在药师佛塔下。塔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黑影敲了三下门,两轻一重,门开了条缝,他闪身进去。

      顾言伏在假山后,盯着塔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三十,塔门又开了。这次出来两个人,都蒙着面,其中一人手里提着皮箱,另一人空手。

      皮箱换了手。

      顾言握紧了枪柄。他在等,等他们分开。郑耀先交代过,要抓活的,至少抓一个活的。但两个人在一起,他没把握。

      就在两人点头,准备分头离开时,顾言动了。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假山后扑出,直扑提箱那人。那人反应极快,箱子脱手,反手就是一刀。顾言矮身躲过,一肘撞在他肋下,趁他吃痛,拧住手腕一掰——

      “咔嚓。”骨裂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那人闷哼一声,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顾言比他更快,膝盖顶在他小腹,同时拔枪,抵住他下巴:“别动。”

      另一边,空手那人已经跑出十步。顾言抬手就是一枪——

      “砰!”

      子弹打在那人脚前,溅起碎石。那人僵住,缓缓举起双手。

      顾言用枪托砸晕手里这个,拖到塔下,又从腰间抽出绳索,三两下捆结实,塞住嘴。然后提枪走向另一个。

      “箱子在哪?”顾言问,枪口对准他眉心。

      那人哆嗦着,指指塔门。顾言用脚尖踢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同样的皮箱。他提起箱子,很沉。

      “走。”他用枪点了点。

      押着俘虏,拖着昏迷的那个,顾言往寺外走。快到山门时,他忽然停下,耳朵动了动。

      有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

      他猛地推开俘虏,自己扑向一侧的石狮——

      “砰砰砰!”

      子弹打在石狮上,火星四溅。至少三个人,呈扇形围过来。顾言靠在石狮后,冷静地换弹匣。刚才那一枪,已经暴露了位置,对方是冲着灭口来的。

      “出来!”有人喊,声音嘶哑,“把箱子留下,饶你不死。”

      顾言没吭声。他在听,听脚步声的方向,距离。左边两个,右边一个。他在心里计算着角度,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镜子,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站位。

      三秒。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探身,抬手两枪——

      “啊!”左边一人倒地。

      几乎同时,他翻滚到另一侧,又是一枪,右边那人捂着手腕惨叫。最后一人慌了,转身要跑,顾言起身,瞄准,扣扳机——

      子弹打空了。

      那人已经冲进竹林。顾言追了两步,停下。不能追,暗处可能还有人,而且手里还有两个俘虏。

      他折返,检查了地上两人。一个胸口中弹,死了。一个手腕被打穿,昏过去了。加上俘虏,一共三个活口。

      够交差了。

      顾言用绳索把三人串成一串,拖着往山下走。皮箱挂在肩上,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仅是布防图,还有他晋升的阶梯。

      下山路上,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想起刘三爷说“好苗子死得最快”。他摸了摸腰间的苗刀——刀还在,但用得少了。现在他更信枪,信郑耀先教他的那些东西:如何杀人,如何不被杀,如何在这个乱世里,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他做到了。三年,从码头打手到军统正式特工,他爬得很快。代价是手上沾了洗不掉的血,是夜里越来越频繁的惊醒,是每次回家面对听澜时,那种快要将他撕裂的愧疚。

      可他不后悔。他对自己说,永不后悔。

      回到据点时,天快亮了。

      据点设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门面是家裁缝铺。顾言从后门进去,郑耀先已经等在院里,披着件外套,显然等了一夜。

      “回来了?”郑耀先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那串“粽子”,“三个活的?”

      “嗯。”顾言把皮箱扔过去,“货在箱子里,密码锁,我没开。”

      郑耀先接过箱子,掂了掂,笑了:“行啊小子,没让我白教你。”

      他示意手下把人拖走,自己揽着顾言的肩往屋里走。屋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桌上摆着酒和几碟小菜。

      “坐。”郑耀先倒了两杯酒,“暖暖身子。”

      顾言没动,只是站着,等训话。

      郑耀先也不勉强,自己喝了口酒,才慢悠悠开口:“知道刚才伏击你的是谁吗?”

      “日本人?”

      “一半。”郑耀先放下酒杯,“里面有我们的人。”

      顾言瞳孔一缩。

      “别紧张,不是冲你。”郑耀先示意他坐下,“是冲箱子。有人不想让这东西落到我手里。”

      顾言坐下,没碰酒杯:“谁?”

      “不该问的别问。”郑耀先点了根烟,烟雾在灯下袅袅升起,“顾言,你记住,在军统,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今天这事,烂在肚子里。”

      顾言点头。他懂,这地方没朋友,只有利益。郑耀先提拔他,是因为他有用,能办事,还不问为什么。

      “不过,”郑耀先话锋一转,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推到他面前,“你这次干得漂亮。上面很满意,这是你的。”

      顾言打开信封,里面是十根小黄鱼,黄澄澄的,在灯下晃眼。

      “收着。”郑耀先敲敲桌子,“给你三天假,回家看看。下个月有重要任务,你得去趟上海。”

      “上海?”

      “嗯,护送一个人。”郑耀先没多说,只道,“到时候会通知你。去吧,三天后回来报到。”

      顾言没多问,收起金条,起身要走。

      “顾言。”郑耀先叫住他。

      顾言回头。

      “你姐姐,”郑耀先弹了弹烟灰,状似无意地问,“最近怎么样?”

      顾言身体一僵,握紧了拳。他缓缓转身,看着郑耀先,眼神很冷:“郑组长,祸不及家人。”

      “别紧张。”郑耀先笑了,笑容却未达眼底,“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姐姐在金陵女中教书,对吧?挺好,女孩子家,安安稳稳的最好。”

      这是警告。顾言听懂了。郑耀先在告诉他,他知道听澜在哪,在做什么。如果他顾言有二心,听澜就是筹码。

      “她很好。”顾言一字一句说,“不劳郑组长费心。”

      “那就好。”郑耀先摆摆手,“去吧。”

      顾言走出裁缝铺时,天已蒙蒙亮。晨雾弥漫,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摊贩在生炉子,煤烟味混着雾气,呛得人喉咙发痒。

      他攥着那包金条,手心被硌得生疼。十根小黄鱼,够顾园半年的开销。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郑耀先提到听澜时那种语气,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来了,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这三年,他拼命往上爬,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权。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把听澜护在羽翼下,才能让那些觊觎的眼睛,不敢靠近。

      可爬得越高,牵绊就越多,软肋就越明显。郑耀先今天能“随口一问”,明天就能用听澜来要挟他做任何事。

      他得想个办法。

      回到家时,顾园刚开门。

      老仆福伯在扫院子,看见他,愣了一下:“二少爷?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放假。”顾言简短地说,往院里走,“大姐起了吗?”

      “起了,在书房呢。”福伯压低声音,“大小姐这些天睡得不好,夜里总咳嗽,您劝劝她,别太熬了。”

      顾言脚步一顿:“请大夫看了吗?”

      “看了,说是肺虚,开了几副药,可大小姐总忘了喝。”福伯叹气,“这个家,全靠她撑着,里里外外……”

      “知道了。”顾言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两根小黄鱼,塞给福伯,“去买点好的,给大姐和弟妹补补。剩下的,您留着。”

      福伯看着手里的金子,手都在抖:“二少爷,这、这太多了……”

      “拿着。”顾言拍拍他的肩,大步往后院走。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顾言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抬手敲门。

      “进来。”听澜的声音有些哑。

      顾言推门进去。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药味,听澜坐在书案后,正在批改作业。她穿着月白色的夹袄,头发松松挽着,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看见他,她手里的笔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被担忧取代:“阿言?你怎么……”

      “放假。”顾言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川贝枇杷膏,路上买的。咳嗽就喝点。”

      听澜看着那瓷瓶,又看看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轻声说:“又瘦了。”

      顾言在她对面坐下,没说话。三年,他长高了一截,肩膀更宽,脸上最后一点少年气也褪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棱角。可听澜看他的眼神,还像看当年那个在雨夜里磨刀的少年。

      “吃饭了吗?”她放下笔,要起身,“我去给你下碗面——”

      “不用。”顾言按住她的手,又像被烫到一样松开。她的手很凉,指节纤细,握着笔的地方有薄茧。

      听澜也僵了一下,收回手,拢在袖子里:“那、那让厨房热点粥……”

      “姐,”顾言看着她,“你脸色不好。”

      “天冷,有点着凉。”听澜别开眼,继续批改作业,“明昭月考拿了第一,星晚的作文被先生夸了。家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

      “福伯说你总忘了喝药。”

      “太苦了。”听澜小声说,像被抓住错处的孩子。

      顾言心里一软。他起身,去厨房倒了碗热水,又找出药包,按分量倒进碗里,用勺子搅匀,端到她面前。

      “喝了。”

      听澜抬头看他,眼神里有点无奈,还有点别的什么。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苦得直皱眉。

      顾言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糖,剥开纸,等她喝完,递过去。

      听澜怔了怔,接过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苦。她看着顾言,眼圈忽然红了。

      “怎么了?”顾言心头一紧。

      “没事。”听澜低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就是……想起小时候,我生病不肯喝药,你也这样,给我糖。”

      顾言沉默。他想说,不一样了。小时候,他是她弟弟,给她糖是天经地义。现在,他是军统特工,手上沾着血,给她糖,像是玷污了什么。

      可他终究没说。他只是看着她,看她低头吃糖的样子,看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看她鼻尖那颗小小的痣。

      “阿言,”听澜忽然抬头,眼神认真,“你最近……还好吗?”

      “好。”

      “别骗我。”听澜盯着他,“你每次回来,身上都有伤。上次是胳膊,上上次是腰。这次呢?”

      顾言下意识摸向肋下——昨晚在石狮上撞了一下,青了一大块。他动作很轻,但听澜看见了。

      “让我看看。”她起身,走过来。

      “不用——”

      “让我看。”听澜已经走到他面前,伸手要解他衣扣。

      顾言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很凉,握在掌心,像握着一块玉。他想松开,却舍不得。

      两人僵持着,距离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书房里很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

      许久,顾言松开手,自己解开衣扣。左肋下一片青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听澜倒抽一口冷气,手颤抖着覆上去,又不敢碰:“怎么弄的?”

      “撞的。”顾言说,声音有点哑。

      “撞能撞成这样?”听澜眼圈更红了,“阿言,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每次回来,都带着伤,我……”

      “我没事。”顾言合上衣襟,握住她的手,“姐,别担心。我能应付。”

      “可我怕。”听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我怕哪天,你回来时,伤的不是这儿,是……”

      是哪里,她没说,但顾言懂。

      他心里那根弦,彻底断了。他伸手,用拇指擦去她的泪,动作很轻,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

      “不会的。”他说,每个字都像承诺,“我会活着,一直活着,护着你,护着这个家。”

      听澜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她忽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顾言身体僵住,手悬在半空,许久,才缓缓落下,轻轻环住她。

      她的肩膀很单薄,在怀里微微发抖。他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墨香。这味道他记了十年,从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她,到现在。

      “阿言,”听澜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我们离开南京吧,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顾言闭上眼。他也想,做梦都想。想带着她,带着明昭星晚,去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开个铺子,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可他不能。他手上沾的血,背的人命,已经把他和这个黑暗的世界捆死了。他走不了,也不想走——只有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爬到足够高,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人。

      “再等等。”他低声说,手掌轻抚她的背,“等我做完该做的事,就带你们走。”

      “什么时候?”

      “快了。”顾言说,心里却在苦笑。快了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永远。

      但他必须给她一个念想。有念想,才能撑下去。

      许久,听澜松开他,擦了擦眼泪,强扯出个笑:“我、我去给你下碗面。你坐着,别动。”

      她匆匆出去了,脚步有些慌。顾言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心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眼泪。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一道深可见骨的疤——是三个月前,在镇江执行任务时,被一个日本特务用匕首划的。当时血流如注,他咬着牙自己缝了七针,没打麻药。

      疼吗?疼。可比起听澜的眼泪,这疼算什么。

      他握紧拳头,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这三天假,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在郑耀先的眼皮子底下,给听澜找条后路。

      接下来两天,顾言几乎没出门。

      他陪着明昭练拳,教星晚写字,听听澜絮叨家里的琐事。顾园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父母还在时的样子。可顾言知道,不一样了。明昭看他的眼神里有崇拜,也有畏惧;星晚依旧天真,但偶尔也会问“二哥你身上怎么有血味”;而听澜……

      听澜在躲他。

      不是刻意的躲,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若即若离的躲。她依旧会给他夹菜,叮嘱他添衣,但不再像那天在书房那样,扑进他怀里哭。她恢复了姐姐的样子,温柔,周到,也疏离。

      顾言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拥抱越界了,两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没说破,只是把那瞬间的失态,埋进心底,像埋下一颗火种,不知哪天会燎原。

      第三天傍晚,顾言正在院子里劈柴,福伯匆匆进来,脸色发白。

      “二少爷,门外、门外来了几个人,说要见您。”

      顾言放下斧头,擦了把汗:“谁?”

      “说是军统的,领头的姓郑。”

      顾言心里一沉。郑耀先亲自来了,肯定没好事。

      他整理了下衣襟,走到前院。郑耀先带着两个手下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郑组长。”顾言点头。

      “打扰了。”郑耀先拱手,“顾老弟,不好意思,假期得提前结束了。有紧急任务,得麻烦你跑一趟。”

      “现在?”

      “现在。”郑耀先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言回头,看见听澜站在廊下,脸色苍白。他冲她点点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转身跟着郑耀先往外走。

      走到巷口,郑耀先忽然开口:“你姐姐,很担心你。”

      顾言脚步一顿。

      “放心,我没别的意思。”郑耀先拍拍他的肩,“就是感慨。有这么个人在家等着,是福气,也是牵挂。”

      顾言没接话,等着下文。

      “这次任务,”郑耀先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去上海,护送一个‘重要人物’。上面点名要你,因为你是生面孔,身手好,而且……够干净。”

      顾言心里冷笑。干净?他手上的人命,比郑耀先知道的还多。

      “什么人?”

      “到了上海,有人会联系你。”郑耀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这是路费,还有接头暗号。记住,到上海后,去霞飞路的‘老正兴’菜馆,找掌柜,说‘要一份松鼠鳜鱼,不要蒜’。他会告诉你下一步。”

      顾言接过信封,没拆,直接揣进怀里。

      “还有,”郑耀先盯着他,眼神锐利,“这次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人死了,你陪葬。人丢了,你全家陪葬。”

      顾言抬眼,对上郑耀先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顾言缓缓点头:“明白。”

      “去吧,车在巷口。”郑耀先让开路。

      顾言走出几步,又回头:“郑组长,我姐姐那边……”

      “放心。”郑耀先笑了,“你安心办事,你姐姐这边,我会‘照看’的。”

      顾言听懂了话里的威胁。他没再说什么,大步走出巷子。

      巷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是个生面孔。顾言拉开车门坐进去,车缓缓启动。他透过后窗,看见顾园的门还开着,听澜站在门口,望着这个方向,身影在暮色里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车开出乌衣巷,汇入秦淮河畔的车流。华灯初上,秦淮河两岸的妓馆酒楼亮起红灯笼,丝竹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妓女揽客的娇笑。这金陵城的繁华,像一场绮梦,梦醒时,只剩满目疮痍。

      顾言靠在座椅上,闭上眼。他在心里盘算:上海之行,生死未卜。他得在走之前,给听澜留条后路。

      也许,该去找那个人了。

      车在火车站停下。郑耀先给的是当晚的票,去上海的快车。

      顾言提着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那把苗刀用布裹了藏在箱底,还有听澜硬塞给他的一包桂花糕——走进车站。

      人潮汹涌,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哭闹的孩子,吆喝的小贩,穿制服的警察……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廉价香水的味道。顾言挤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他买了张站台票,却没上车,而是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下,点了根烟——他学会了,在军统这三年。烟能提神,也能让人冷静。

      烟抽到一半,他起身,走进厕所。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行头——灰色的长衫,圆框眼镜,手里多了个公文包,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他混在人群中走出车站,叫了辆黄包车:“去夫子庙。”

      车夫拉着他在夜色里穿行。夫子庙灯火通明,游人如织,顾言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确认没人跟踪。他走进一家成衣店,从后门出去,又绕了几条巷子,最后在一家当铺前停下。

      当铺已经打烊,门板上着板。顾言绕到后巷,在第三块砖上敲了三下,两轻一重。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只眼睛。顾言压低声音:“刘三爷在吗?”

      门开了,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探出头,打量他一眼:“三爷歇了,有事明天——”

      “告诉他,顾言求见。”

      伙计一愣,又看了他一眼,这才侧身让开:“您稍等。”

      顾言进门,当铺里很暗,只有柜台上点着盏油灯。伙计示意他坐,自己上了楼。片刻,楼梯响起脚步声,刘三爷披着衣服下来,看见他,眼睛一亮。

      “顾言?你小子怎么来了?”

      “三爷,有事相求。”顾言开门见山。

      刘三爷挥手让伙计退下,引着顾言进里屋,关上门:“什么事,说吧。”

      顾言从怀里掏出两根小黄鱼,放在桌上:“我想请三爷,帮我照看个人。”

      刘三爷看着金子,没动:“谁?”

      “我姐姐,沈听澜。”

      刘三爷眯起眼:“你在军统,还护不住自家人?”

      “就是因为在军统,才护不住。”顾言说得很直白,“郑耀先拿她牵制我。我这次要去上海,生死难料,得给她留条后路。”

      刘三爷沉默片刻,问:“你想我怎么照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回不来,或者我出事,连累到她。”顾言看着刘三爷,眼神很沉,“请三爷送她离开南京,去哪都行,越远越好。这些钱,是路费和安家费。”

      刘三爷没说话,只是抽着烟斗,烟雾缭绕。许久,他把金子推回去:“钱你收着。你姐姐,我保了。”

      顾言一愣。

      “我刘三在码头混了三十年,别的没有,就讲个义气。”刘三爷敲敲烟斗,“当年你帮我,我记着。你姐姐,就是我的侄女。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顾言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谢三爷。”

      “别来这些虚的。”刘三爷摆摆手,“什么时候走?”

      “今晚。”

      “去哪?”

      “上海。”顾言没细说。

      刘三爷也不多问,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小布包,递给他:“拿着,路上用。”

      顾言打开,里面是把掌心雷,小巧精致,还有两盒子弹。

      “德国货,好使。”刘三爷说,“上海那地方,鱼龙混杂,多个防身的总没错。”

      顾言收下,又鞠一躬,转身要走。

      “顾言。”刘三爷叫住他。

      顾言回头。

      “活着回来。”刘三爷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姐姐等你,你弟妹等你,顾园等你。”

      顾言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点头,推门出去。

      夜已深,夫子庙的灯火渐次熄灭。顾言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掌心雷沉甸甸地揣在怀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可他不怕。怕也没用。

      他想起听澜的眼泪,想起明昭崇拜的眼神,想起星晚天真的笑脸。这些,就是他走下去的理由。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他也会走下去。

      走到能护住他们的那一天。

      火车站,最后一班去上海的列车即将发车。

      顾言换了回来时的衣服,提着行李,随着人流挤上车厢。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他找到自己的位置——靠窗,能看见站台。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站台的灯光在窗外后退,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顾言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三天假,像一场短暂的梦。梦里,有听澜煮的面,有明昭扎马步的呼喝,有星晚叽叽喳喳的笑。梦醒了,他又变回那个军统特工,手上沾血,脚下踩尸。

      列车在夜色中疾驰,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里,有人打鼾,有人低语,婴儿在哭闹。顾言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

      他想,等这次任务结束,得想个长久的法子。郑耀先能用听澜要挟他一次,就能要挟无数次。他得爬得更高,高到郑耀先也动不了他。

      或者,找棵更大的树。

      他想起郑耀先提过的“上面”。军统南京站站长,戴老板的嫡系,一个叫徐恩曾的人。据说此人深得戴笠信任,手握实权,与郑耀先不和。

      也许,这是个机会。

      顾言从怀里掏出郑耀先给的信封,拆开。里面是几张钞票,一张车票,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抵沪后,住平安旅社,等人联系。”

      他把纸条凑到灯下,仔细看。纸是普通的道林纸,字是钢笔写的,没什么特别。但翻到背面,在光线下,能看见极淡的水印——一个模糊的梅花图案。

      梅花……顾言心里一动。他想起在军统训练时,教官提过,军统内部有个秘密派系,代号“梅机关”,专门负责最高级别的潜伏和刺杀任务。这个派系的人,身份极其隐秘,连戴笠都未必全知道。

      难道这次任务,和“梅机关”有关?

      顾言把纸条收好,靠在椅背上,重新闭上眼。不管是谁,不管多危险,他都没有退路。

      列车在夜色中呼啸前行,穿过田野,穿过村庄,穿过黑暗。远处的地平线上,上海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

      那座东方魔都,等待他的,不知是生门,还是死路。

      但顾言知道,从他踏出顾园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向前。

      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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