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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暗涌上海滩 ...


  •   火车是在黎明前抵达上海的。

      顾言睁开眼时,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南京截然不同的天际线——密密麻麻的楼房挤在一起,高的矮的,洋房弄堂交错,远处外滩那些欧式建筑的尖顶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汽笛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嘈杂,空气里飘着煤烟、江水、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属于这座城市的躁动气息。

      他提起行李,随着人流下车。月台上挤满了人,穿长衫的、西装的、旗袍的、破衣烂衫的,各色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顾言压低帽檐,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系鞋带、买报纸,用眼角余光扫视身后。

      没人跟踪。至少没发现。

      他出了车站,叫了辆黄包车:“去平安旅社。”

      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拉起车跑得飞快,穿街过巷。顾言靠在座位上,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落叶铺了满地,被车轮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穿着旗袍的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从咖啡馆出来,报童挥舞着报纸喊:“号外号外!华北局势紧张!”

      这里和南京不一样。南京是旧都,即使在新政府治下,也带着股沉沉的暮气。上海却像个精力过剩的怪物,光鲜亮丽的租界和肮脏拥挤的华界并存,西装革履的洋买办和衣不蔽体的苦力擦肩而过。一切都是新的,快的,让人喘不过气。

      平安旅社在闸北,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门口挂着褪了色的招牌。顾言付了车钱,推门进去。大堂很小,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正在拨算盘。

      “住店。”顾言说。

      “单间还是通铺?”账房头也不抬。

      “单间。”

      “一天五角,先付三天。”

      顾言付了钱,账房这才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他,递过一把钥匙:“三楼,最里边那间。热水晚上七点到九点,过时不候。”

      楼梯吱呀作响。顾言上到三楼,走廊尽头那间房,门牌305。他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巷,晾着各家的衣服被单。

      他放下行李,先检查房间。床底,柜子,窗台,没有窃听设备——也可能有,但他这种级别的发现不了。他在窗前站了片刻,看着后巷里早起的主妇生炉子,炊烟袅袅升起。

      然后他从箱底拿出那把苗刀,用布擦了擦,插在枕头下。掌心雷揣进怀里,贴着胸口。做完这些,他才在床上坐下,打开郑耀先给的那个信封,又看了一遍那张纸条。

      “抵沪后,住平安旅社,等人联系。”

      等谁?什么时候?怎么联系?一概没说。

      他合上眼,靠在墙上。一夜未睡,眼睛发涩,但神经绷得很紧。在上海,他是生面孔,没有支援,没有后路。任务失败,死路一条;成功,也只是继续当棋子。

      可他没有选择。

      窗外传来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顾言起身,下楼吃了碗馄饨,又买了份《申报》,回到房间。报纸上长篇累牍地报道华北局势,字里行间透着山雨欲来。他看了几眼,扔在桌上,开始等。

      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依旧没有动静。

      第三天傍晚,顾言正坐在窗前擦枪,门被敲响了。三下,很轻。

      他握紧掌心雷,走到门后:“谁?”

      “送热水的。”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

      顾言拉开门。门外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中年妇人,提着一壶热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先生,给您添点水。”

      他侧身让她进来。妇人把水壶放在桌上,却没走,而是转过身,压低声音:“松鼠鳜鱼,不要蒜。”

      顾言瞳孔一缩。接头暗号。

      “你是?”

      “我男人在霞飞路开菜馆。”妇人说,从怀里掏出个叠成小块的纸,塞进他手里,“明天下午三点,法租界贝当路33号,找方先生。东西带上。”

      说完,她提起空水壶,又恢复了那种市井妇人的神态:“先生,水给您添满了,有事儿您吩咐。”

      她走了,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顾言关上门,打开那张纸。上面没写字,只有一个手绘的简图——是法租界的地图,标注了几个点和路线。他看了几遍,记在心里,然后划根火柴,把纸烧了。

      灰烬落进烟灰缸,他盯着那点余烬,忽然想起郑耀先的话:“人死了,你陪葬。人丢了,你全家陪葬。”

      他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下午两点,顾言出了旅社。

      他换了身西装——在南京时买的,很少穿,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苗刀太显眼,留在房间,只带了掌心雷。箱子必须提着,里面是那批“货”,他还没打开过。

      法租界和闸北是两重天。梧桐树荫下,干净宽阔的马路,一栋栋花园洋房,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窗里能看到穿着考究的男女。空气中飘着咖啡香,面包香,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顾言提着箱子,沿着贝当路走。这条路上多是俄国人和法国人开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着洋货。他在33号前停下——是栋三层的小洋楼,铁门紧闭,门牌上没写名字。

      他按门铃。片刻,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找谁?”

      “方先生在吗?我姓顾,南京来的。”

      门开了。开门的老人穿着旧式长衫,腰板挺直,眼神锐利:“进来。”

      顾言进门,是个小院,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老人领他进客厅,让他坐下,自己上楼去了。顾言环顾四周——客厅布置得很简单,一套旧沙发,一个书架,墙上挂着幅山水画。但书架上的书很杂,有古籍,也有外文书,还有几本俄文杂志。

      楼梯响起脚步声。顾言抬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下来,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

      “顾先生?”男人伸出手,“方孟樵。”

      “顾言。”顾言和他握手。方孟樵的手很稳,掌心有茧,是长期握笔留下的。

      “东西带来了?”方孟樵问。

      顾言把箱子放在茶几上,打开。里面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长方形物体,还有两个铁盒子。方孟樵拿起油纸包,拆开——是一叠文件,最上面一张是手绘的地图,标注着日文。

      “日军的兵力部署图。”方孟樵翻了几页,点点头,“还有呢?”

      顾言打开那两个铁盒子。一个里面是胶卷,另一个是几本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方孟樵拿起胶卷,对着光看了看:“东北军工厂的图纸。这些笔记本……是日本参谋本部的会议记录?”他抬起头,看着顾言,“这些都是绝密,你怎么弄到的?”

      “不该问的别问。”顾言说,想起郑耀先的话。

      方孟樵笑了,笑容里有些深意:“好,军统的规矩,我懂。”他把东西重新包好,锁进一个手提箱里,然后看向顾言,“顾先生,你的任务完成了。今晚八点,有船去香港,你可以……”

      “我的任务是护送‘重要人物’。”顾言打断他,“人呢?”

      方孟樵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人,已经走了。”

      顾言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三天前,我们接到消息,军统内部有叛徒,计划泄露了。”方孟樵推了推眼镜,“为了安全,‘他’提前转移了。你送来的这些东西,比人更重要。”

      顾言盯着他,手摸向腰间。方孟樵摆摆手:“别紧张。你姐姐在金陵女中教书,对吧?你弟弟明昭,今年该上中学了。你妹妹星晚,喜欢穿粉裙子。”

      顾言的手僵住了。

      “我要是想害你,不会让你活着进门。”方孟樵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喝口茶,我们聊聊。”

      顾言没接。

      “那我说,你听。”方孟樵自己喝了口茶,“顾言,二十二岁,金陵顾家长子。三年前父母死于溃兵之手,之后加入青帮,又被军统的郑耀先看中,吸收进组织。三年时间,执行任务十七次,成功十六次,唯一失败的那次,是因为目标提前转移——其实不是转移,是我们的人救走了。”

      顾言瞳孔收缩:“你们的人?”

      “对,我们的人。”方孟樵放下茶杯,“准确地说,是‘那边’的人。”

      那边。顾言听懂了。不是国民党,不是军统,是另一个阵营——这几年在南京,他隐隐听说过,但从未接触过。

      “你们是……”

      “这不重要。”方孟樵说,“重要的是,你送来的这些东西,关系到东北几千万百姓的生死。日本人已经在华北蠢蠢欲动,这些情报,能救很多人。”

      顾言沉默。他看着方孟樵,看着这个斯文的中年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

      “所以,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送货的?”他声音冷下来。

      “不,你是护送者。”方孟樵说,“只不过,货比人重要。而且,我们还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加入我们。”方孟樵直视他的眼睛,“顾言,你在军统三年,应该看明白了,那是个什么组织。排除异己,争权夺利,戴笠的私人武装。他们不在乎百姓死活,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顾言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孟樵继续说,“你加入军统,是为了钱,为了权,为了护住你姐姐和弟妹。可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个国家亡了,你护得住谁?”

      窗外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客厅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许久,顾言开口:“我怎么信你?”

      方孟樵笑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推到顾言面前。照片上是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学生装,站在顾园门口,笑得灿烂。

      “明昭?”顾言抓起照片。

      “三个月前拍的。”方孟樵说,“我们在南京的人,一直暗中保护着顾园。你以为,你这三年在军统顺风顺水,真是全靠你自己?”

      顾言手在抖。他想起来,好几次任务,明明该有危险,却莫名其妙化解了。有一次在镇江,他被围在巷子里,对方突然内讧,他才逃出来。还有一次……

      “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发红。

      “因为你父亲。”方孟樵轻声说,“顾文轩先生,是我们的人。”

      顾言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起父亲,那个总是坐在书房里抄古籍的文人,说话温声细语,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他竟然是……

      “不可能。”顾言说,声音发颤。

      “你父亲生前,一直在为‘那边’搜集古籍中的地理资料,整理历代兵要地志。”方孟樵从书架底层抽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开,“这是他留下的。”

      顾言接过笔记本。熟悉的字迹,是父亲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山川河流、关隘要道,还有批注:某处可设伏,某处易守难攻……

      他想起父亲常说:“读史可以明鉴,知古可以鉴今。”原来,不只是读书人的感慨。

      “你母亲也知道。”方孟樵说,“他们不是死于溃兵,是被灭口。有人查到了你父亲的身份。”

      顾言闭上眼睛。雨夜,灵堂,棺木,听澜的哭声……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他一直以为,父母是死于乱世的偶然。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是必然。

      “谁干的?”他问,声音冷得像冰。

      “还在查。”方孟樵说,“但可以肯定,和南京高层有关。你父亲接触到的资料,涉及军事机密。”

      顾言睁开眼,眼里有血丝。他盯着方孟樵,一字一句:“我要报仇。”

      “报仇容易。”方孟樵摇头,“但你想过没有,报仇之后呢?杀了凶手,你父母就能活过来?这乱世就能太平?”

      顾言哑口无言。

      “顾言,你父亲生前,最希望看到的,是这个国家太平,百姓安居。”方孟樵拍拍他的肩,“他没能做到的事,你可以接着做。用你的方式,用你手里的刀和枪。”

      窗外天色渐暗。客厅里没开灯,两人坐在昏暗中,只有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

      许久,顾言开口:“我需要时间。”

      “我给你时间。”方孟樵说,“但记住,你在军统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郑耀先已经在怀疑你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内线。”方孟樵没细说,“这次上海之行,就是个试探。如果任务顺利,他会更信任你;如果出了岔子……你姐姐那边,我们安排了人,随时可以撤离。”

      顾言攥紧了拳头。又是听澜。他恨透了这种感觉,自己的软肋被别人捏在手里,即使对方是“好意”。

      “我能信你吗?”他问。

      方孟樵没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药丸:“□□,特制的,含在嘴里,咬破三秒就死。如果信不过我,随时可以走这条路。”

      他把铁盒推到顾言面前。

      顾言盯着那些药丸,看了很久,最后盖上盒子,揣进怀里:“我留下。”

      方孟樵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有了温度:“欢迎。”

      当晚,顾言没回旅社。

      方孟樵安排他住在二楼客房。房间比旅社的好得多,干净,宽敞,窗外是花园。顾言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

      父亲是“那边”的人,母亲知道,他们死于灭口。军统内部有叛徒,郑耀先怀疑他。方孟樵要他加入“那边”,还说明昭星晚有人保护。

      还有听澜。

      他想起来,上次回家时,听澜问他:“我们能离开南京吗?”他当时说“再等等”。现在想想,也许听澜察觉到了什么,也许她也一直在怕。

      他起身,走到窗边。月色很好,花园里的月季在夜风里摇曳。远处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有人在放周璇的《天涯歌女》,软绵绵的调子,唱的是“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这上海滩,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白天光鲜亮丽,夜晚纸醉金迷,可底下全是暗涌,是漩涡。而他,已经一脚踏进来了。

      忽然,他听到楼下有动静。

      很轻,像猫爪踩在地板上。顾言悄声走到门后,耳朵贴在门上。有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在上楼。

      他拔出掌心雷,推上保险。

      脚步声停在门外。片刻,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顾言闪身到墙后。门开了,一个黑影闪进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反着光。

      顾言没等对方反应,一枪托砸在他后颈。那人闷哼一声倒地。几乎同时,第二个黑影冲进来,顾言抬腿踹在他胸口,那人撞在墙上,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顾言用枪指着他:“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着牙不说话。顾言用脚踢开地上的刀,蹲下身,搜他身。没证件,只有一把匕首,和几张钞票。

      “不说?”顾言把枪口抵在他眉心。

      “是、是郑组长……”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发颤,“他说……如果你背叛,就……”

      “就灭口?”顾言冷笑,“他人在哪?”

      “在、在上海站……”

      顾言一记手刀劈晕了他,起身,看着地上两个昏迷的人。郑耀先的动作比他想的快。看来,上海之行果然是个试探,而他,已经“背叛”了。

      他得走。

      顾言迅速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那把苗刀和几件衣服。他推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楼下传来方孟樵的声音:“解决了?”

      “嗯。”顾言下楼。

      方孟樵坐在客厅里看书,桌上摆着茶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郑耀先的人?”

      “应该是。”

      “意料之中。”方孟樵合上书,“他这个人,疑心重。你这次任务太顺利,他反而会怀疑。”

      “那两个人怎么处理?”

      “我来处理。”方孟樵起身,“你得离开上海。今晚有船去天津,从那儿转道去延安。”

      “延安?”顾言一愣。

      “对,延安。”方孟樵看着他,“你需要学习,需要真正的训练。军统教你的,只是杀人的技巧。我们要教你的,是怎么活,怎么让更多人活。”

      顾言沉默。延安,那个在西北的小城,他只在报纸上看过,被描述成“匪区”。现在,有人要他去那儿。

      “我姐姐……”

      “你放心。”方孟樵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南京那边,会有人接应你姐姐和弟妹撤离。她们会去重庆,那里相对安全。”

      “我怎么信你?”顾言盯着他。

      方孟樵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你姐姐给你的。”

      顾言接过信,拆开。熟悉的字迹,是听澜的。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阿言,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有位方先生派人来过,说是你的朋友,要接我们去重庆。我答应了。你保重,活着回来。姐姐字。”

      信纸上有淡淡的泪痕,晕开了几个字。

      顾言看着信,看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折好,揣进怀里,贴着胸口。

      “什么时候走?”他问。

      “现在。”方孟樵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一点,码头。船叫‘海安号’,货轮,船长是我们的人。”

      顾言提起箱子,走到门口,又回头:“方先生,我有个问题。”

      “说。”

      “我父亲……他死前,说什么了吗?”

      方孟樵沉默片刻,轻声说:“他说,告诉阿言,好好活下去,别恨,也别忘。”

      别恨,也别忘。

      顾言咀嚼着这句话,最后点点头,推门出去。

      夜色很深,街上空荡荡的。黄包车早就没了,他提着箱子,沿着贝当路往码头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孤独的刀痕。

      走到江边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不夜城。霓虹灯还在闪烁,歌舞升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他的人生,就在这个夜晚,彻底转向了。

      从今往后,他不是军统特工顾言,也不是顾家二少爷。他是谁,他要去哪,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得活着。

      为了听澜那句“活着回来”,为了父亲那句“别恨也别忘”。

      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他转身,走进码头。

      “海安号”是艘旧货轮,停在码头最偏僻的泊位。顾言上船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船员拦住他:“干什么的?”

      “方先生让我来的。”

      船员打量他一眼,点点头:“跟我来。”

      船很旧,甲板上堆满了货箱,空气里是铁锈和江水的味道。船员领他下到船舱,最里面有个小隔间,勉强能放下一张床。

      “就这儿,将就下。”船员说,“明天一早开船,到了天津会有人接你。记住,没事别出来。”

      顾言点头,放下箱子。

      船员走了,隔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坐在床上,听着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心跳。

      他从怀里掏出听澜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后拿出父亲那个笔记本,翻开。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笔迹工整清晰,记录着山川河流,关隘要道。最后一页,是空白,只写了一行小字:

      “为天下苍生计,虽千万人吾往矣。”

      顾言盯着这行字,眼眶发热。他想起父亲坐在书房里的样子,想起父亲教他背“先天下之忧而忧”,想起父亲说“读书人,要有气节”。

      原来,那不是空话。

      他合上笔记本,小心收好。然后从怀里掏出方孟樵给的那个铁盒,打开,看着里面的□□药丸。

      三秒就死。

      他拿起一颗,放在掌心。药丸很小,白色,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看了很久,最后又放回去,盖上盒子。

      还不到时候。

      他躺下,闭上眼睛。船身轻轻摇晃,像摇篮。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摇着他,哼着儿歌入睡。

      可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江面上,月光粼粼。远处传来汽笛声,又一艘船起航了,驶向未知的远方。

      而他的船,也要起航了。

      驶向北方,驶向延安,驶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这条路走不走得通。

      但他知道,他得走。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活着的人。

      为了听澜。

      他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

      等我。

      凌晨四点,“海安号”缓缓驶离码头。

      顾言站在甲板上,看着上海滩的灯火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晨雾里。江风很大,吹得他衣襟猎猎作响。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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