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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公主与玉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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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库的混乱持续到后半夜。
食腐者的袭击虽被击退,但留下了更深的阴影——暗会攻击混沌的信徒,这意味着它已进化出某种“辨别”能力。更令人不安的是,秃鹫逃走时那怨毒的眼神,像淬毒的匕首刻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必须马上转移。”铁匠在临时召集的会议上说,“暗的反扑不会超过三天。苏使者用生命换来的时间窗口,我们不能浪费。”
与会者八人,除了铁匠、林晚、阿弃和赵莽,还有四位幸存者代表:教书的秦先生,医女云娘,老农孙伯,以及负责物资的李婶。会议在粮库最大的仓库进行,桌上摊着铁匠手绘的简陋地图。
“往东出城,经栖霞山,渡滁河,至孝陵。”铁匠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全程约七十里,正常行军需两日。但我们拖家带口,还有老弱病残,至少要四天。”
“四天?”李婶尖声说,“粮食怎么办?这么多张嘴,路上吃什么?”
“每人只带三日的口粮。”秦先生推了推只剩一条腿的眼镜——另一条用麻绳系在耳后,“孝陵附近有前朝屯田,或许能找到存粮。”
“或许?”李婶冷笑,“秦先生,你的‘或许’可填不饱肚子!”
“够了。”云娘的声音温和平静,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这位三十余岁的医女曾在太医院当值,蚀降临时因在宫外采药逃过一劫。“争吵解决不了问题。林姑娘,你说找到了若木血脉者?”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林晚。
她点头,目光扫过仓库外隐约可见的人群:“就在我们中间。但我需要确认。”
“怎么确认?”赵莽问。
林晚摊开手掌,印记在昏暗的油灯下依然可见:“靠近时,印记会有反应。但贸然检查会引发恐慌。我们需要一个理由,让所有年轻女子集中起来。”
云娘若有所思:“可以说检查疫病。蚀带来的不止是暗,还有各种怪病。我确实需要给所有人做一次诊查。”
“好主意。”铁匠拍板,“云娘负责检查,林晚陪同。一旦确认,立刻告诉我,不要声张。”
“那转移的事?”孙伯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破风箱。
“今夜准备,黎明出发。”铁匠环视众人,“秦先生负责编队,老弱妇孺在中间,青壮在外围。赵莽带十人先锋探路。孙伯,你熟悉城外地形,做向导。李婶,清点分配物资,一件多余的东西都不许带。”
“那我呢?”阿弃挺起胸膛。
铁匠看着少年,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你跟着林晚,保护血脉者。”
“是!”
会议散去,众人各自忙碌。林晚走出仓库时,看见广场上已经有人在收拾行囊。火光摇曳,映着一张张疲惫而坚定的脸。有人抱着孩子低声哼歌,有人默默磨刀,有人对着残破的佛龛跪拜。
秩序。即使在这种绝境中,人类依然本能地创造秩序。
“林晚姐,”阿弃小声说,“你真的找到她了?我是说……第四代使者?”
“感应很微弱,但确实存在。”林晚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停在一个角落。
那里,粗布衣裳的少女正蹲在地上,用草绳仔细捆绑一个小小的包袱。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把几件打补丁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又放进一个缺口的陶碗,最后才是一小袋干粮。做完这些,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环,对着火光看了片刻,又小心地收进衣襟深处。
就是她。林晚可以肯定。
“云娘开始检查了。”铁匠走过来,压低声音,“先从年轻女子开始,在西北角的仓房。你过去吧。”
西北仓房临时改成了诊室。云娘用布帘隔出两个区域,外面排队,里面检查。林晚以助手身份进去时,已经有十几个女子在等待。
“别紧张,只是例行检查。”云娘的声音温和,她点燃一支艾草,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褪去外衣,我需要看看身上有无溃烂或异变。”
女孩们面面相觑,有些羞涩。但蚀世界的生存法则之一是:医生的命令高于一切。一个接一个,她们走进布帘内。
林晚负责记录。她拿着炭笔和竹片,记下每个人的名字、年龄、身体状况。每进来一人,她就感受掌心印记的反应。
第七个,无反应。
第十三个,无反应。
第十九个……
布帘掀开,粗布衣裳的少女走了进来。
“名字?”林晚尽量让声音平静。
“朱……朱明薇。”少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林晚笔尖一顿。朱,国姓。但她没有表露,只是点头:“年龄?”
“十七。”
“褪去外衣,让云娘看看。”林晚说着,假装整理记录,实则全神贯注于掌心。
朱明薇迟疑了一下,还是解开衣带。粗布外衣滑落,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麻布中衣。当她将中衣褪至腰部,转身背对云娘时,林晚的呼吸几乎停滞。
在少女右肩胛骨下方,有一片淡金色的叶形胎记。脉络清晰,栩栩如生,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有微光流动。
同时,林晚掌心的印记骤然发烫,烫得她几乎要叫出声。两处印记之间产生了共鸣,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在彼此呼唤。
“很漂亮的胎记。”云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林晚注意到她检查的手微微颤抖,“没有溃烂,没有异变。穿上衣服吧。”
朱明薇迅速穿好衣物,低着头就要离开。
“等一下。”林晚开口,“你怀里的玉环,能给我看看吗?”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闪过警惕:“那是……我娘的遗物。”
“我知道。”林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你娘是不是也有一件红色的衣服?绣着星月纹路?”
朱明薇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云娘适时地说:“检查完了,下一个。”
林晚拉住少女的手腕——很细,却有力。“跟我来,别声张。”
她带着朱明薇从仓房后门离开,绕到一堆粮袋后面。阿弃已经等在那里,警惕地观察四周。
“你们要干什么?”朱明薇的声音在颤抖。
林晚没有回答,而是摊开手掌。金色叶形印记完全显露,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朱明薇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右肩。
“你感觉到了,对吗?”林晚轻声说,“我们之间有种联系。我叫林晚,这是阿弃。你母亲是苏清河,第三代若木使者。”
少女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环。玉质温润,雕琢成双龙衔珠的样式,在龙眼处有细微的金色镶嵌。
“娘走的那天给我的。”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她说,如果有一天天空出现蓝色,就把玉环埋在孝陵的松树下。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去成为桥梁’。”
林晚想起苏清河化作光点前的眼神。桥梁。连接第三代与第四代的桥梁。
“你母亲牺牲了。”林晚尽可能让语气温和,“就在今天下午,在城南广场。她用生命击退了暗,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朱明薇的眼泪流得更凶,但她没有崩溃,反而擦干眼泪,挺直脊背:“所以轮到我了,是吗?成为第四代使者,去孝陵唤醒源木。”
“你知道源木?”
“娘从小就给我讲那些故事。”少女抚摸着玉环,“初代使者种下源木,以皇室血脉为引,若木为器,定九州秩序。但蚀还是来了,因为人心生暗,暗蚀秩序。她说,真正的战斗不在外面,在这里。”
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阿弃忍不住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计划转移。”林晚说,“但在那之前,明薇,我需要你隐藏身份。暗在寻找你,食腐者也可能察觉。从此刻起,你不是朱明薇,你是……小薇,一个普通的幸存者。我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那你呢?”朱明薇看着林晚掌心的印记,“你也有若木的力量。”
“我只是种子,你是真正的血脉。”林晚合拢手掌,“苏使者临终前托付我三件事:找到你,保护你,带你去孝陵。这是我活下来的意义。”
远处传来号角声——铁匠召集的信号。
“该出发了。”林晚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
朱明薇重重点头,将玉环重新收好。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柔弱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
三人回到广场时,队伍已经基本成型。三百七十四人排成蜿蜒的长龙,最前面是赵莽带领的十人先锋,接着是青壮年组成的护卫队,中间是老弱妇孺和物资车,最后是铁匠带领的殿后队伍。
秦先生站在一辆板车上,用他教书先生的洪亮嗓音宣布纪律:
“一、不得擅自离队!
二、保持安静,暗会循声而来!
三、听从指挥,违令者逐出队伍!
四、互助互济,强者扶助弱者!
五、心存希望,黎明在前!”
人群低声重复着这五条纪律,声音由杂乱逐渐变得整齐。秩序在凝聚。
铁匠走到林晚身边,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朱明薇,没有多问:“你们在队伍中间,云娘的医疗车旁边。林晚,你的印记能感应暗的靠近吗?”
“可以,但范围不大,大概三十丈。”
“够了。一旦有异动,立刻发出警告。”铁匠递给她一个铜哨,“吹三声短,两声长,是暗袭;一声长,三声短,是匪袭。”
林晚接过铜哨,挂在颈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队伍悄然开出北仓粮库的西门。火把只点了少数几支,大部分人都靠微弱的星光和萤石灯照明。脚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车轮的吱呀声、压抑的咳嗽声,混合成一支诡异的行进曲。
林晚走在医疗车旁,左手牵着朱明薇,右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阿弃跟在后面,不时警惕地回头。
出城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蚀改变了街道,原本笔直的大道如今扭曲如肠,有时走着走着就撞上一堵突然出现的墙。孙伯凭借六十年的记忆,勉强辨认方向。
“前面原本是秦淮河支流,现在……”老农停下脚步,声音发颤。
众人望去,倒抽冷气。
河道还在,但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黑色液体。液体表面不时浮起人脸般的泡沫,又破碎消失。更可怕的是,河上的石桥变成了活物——桥墩像巨大的腿脚,正在缓慢地移动,桥面则如舌头般上下翻卷。
“暗的浓度太高了。”云娘低声说,“必须绕路。”
“绕路要多走十里。”赵莽烦躁地抓抓头发,“而且谁知道其他地方会不会更糟?”
林晚走到队伍前,凝视着那条黑色的河。她摊开手掌,印记微微发热。闭上眼睛,她试着用苏清河教的方法去“感受”秩序。
弦。她看见了弦。
正常河流的弦应该是流动的曲线,如丝绸般顺滑。但眼前这条河,弦全部打结、断裂、纠缠成团。而那些移动的桥墩,弦则在疯狂地震颤,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桥是活物。”林晚睁开眼睛,“不是暗控制的,是被暗侵蚀后产生了变异。它在痛苦。”
朱明薇突然开口:“能救它吗?”
所有人都看向她。
“娘说过,被暗侵蚀的东西,如果能注入足够的秩序,有可能恢复。”少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但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朱明薇从怀中掏出玉环:“若木血脉者的血,可以暂时净化小范围的侵蚀。但每用一次,血脉就会稀薄一分。”
“不行。”林晚立刻反对,“你的血太珍贵,必须留到孝陵。”
“可是不过河,我们会被困在这里。”朱明薇看向林晚,眼神坚定,“林晚姐,你掌心的种子,加上我的血,也许能开辟一条通道。不需要净化整条河,只要一小段,够我们通过就行。”
铁匠走过来:“风险太大。如果失败,不但暴露了血脉者,还可能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正争论间,河对岸突然传来尖锐的啸叫。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野兽。那是金属摩擦、玻璃碎裂、婴儿啼哭混合而成的恐怖声响。随着啸叫,黑色河面沸腾起来,无数只由粘液构成的手臂伸出水面,朝队伍方向抓来。
“暗来了!”赵莽大吼,“防御阵型!”
青壮年们迅速举起简陋的盾牌——木板包铁皮,马车门板,甚至拆下来的柜门。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在暗面前如同纸糊。
朱明薇突然挣脱林晚的手,冲向河边。
“明薇!”林晚惊呼。
少女在河边跪下,咬破自己的食指,将鲜血滴入玉环中心的龙珠凹槽。血液渗入,玉环亮起青金色的光芒。她将玉环举过头顶,开始吟唱。
那是古老的祷文,音节古怪而庄严。随着吟唱,玉环的光芒越来越盛,化作一道光柱射向黑色的河面。光柱所及之处,粘液手臂发出刺耳的尖叫,迅速融化消失。
但河中央,更大的东西正在升起。
一个由无数尸体拼接而成的巨人,从河底缓缓站起。那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穿着七年前的服饰,有的已经腐烂见骨。巨人的“脸”由十几张不同的人脸拼成,每张嘴都在无声地开合。
“怨憎聚合体。”云娘声音颤抖,“暗把死者的怨恨具象化了……”
玉环的光芒开始减弱。朱明薇脸色苍白,鲜血不断从指尖滴落,但巨人只是停止了前进,并未消失。
林晚冲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怎么借?”
“信任我。”林晚将掌心印记贴在朱明薇流血的手指上。
瞬间,两股力量交汇。
林晚感到一股洪流涌入体内——那是远比她种子纯粹、强大的若木之力。同时,她也感受到了朱明薇的记忆碎片:年幼时母亲离家时的背影,独自在废墟中寻找食物的恐惧,抱着玉环入睡的无数个夜晚……
以及最深处的,那个连少女自己都可能没意识到的念头:
“如果注定要牺牲,至少让我救下这些人。”
“不。”林晚在心中回应,“你要活下来,我们都要活下来。”
她引导着两股力量,不是去攻击巨人,而是去“编织”。
用若木之力作经线,用秩序之意作纬线,在空中编织出一张巨大的金色光网。网不是撒向巨人,而是沉入河底,覆盖在那些怨憎之弦的源头。
巨人的动作停滞了。
它低头,看着河底的金色光芒,那些拼接尸体上的脸孔,表情从狰狞逐渐变为茫然,最后是平静。一具具尸体从巨人身上脱落,沉入河底,在金光中化作光点消散。
当最后一具尸体脱落,巨人彻底瓦解。黑色的河水变得清澈了一小段——大约三丈宽,从岸边延伸到对岸。
“快过河!”铁匠大吼。
队伍如决堤之水冲过临时开辟的通道。林晚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朱明薇,阿弃在后面推着医疗车,云娘将最后一包药粉撒入河水,暂时压制两侧黑色粘液的合拢。
当最后一人踏上对岸,通道正好消失。黑色河水重新合拢,但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朱明薇瘫倒在地,林晚检查她的手指——伤口已经愈合,但留下了一道淡金色的疤痕。玉环的光芒完全黯淡,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只能用三次。”少女虚弱地说,“娘说的。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林晚想问,但没问出口。她只是将朱明薇扶起,喂她喝下一小口水。
队伍继续前进,气氛却更加沉重。每个人都看见了刚才那一幕,都明白了这个不起眼的少女意味着什么。
希望。也是靶子。
铁匠走到林晚身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暗已经标记她了。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平。”
林晚看向东方天际。那里,第一缕扭曲的晨光正试图刺破猩红的天幕。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们要走得更快。”
身后,黑色的河流中,一只由粘液构成的眼睛缓缓浮出水面,注视着远去的队伍,然后又沉入深处。
更远处,城西的废墟里,肩膀中箭的秃鹫撕下一块衣襟,用烧红的刀片烫合伤口。他满眼血丝,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的骨哨,放在嘴边吹响。
没有声音发出,但周围的阴影开始蠕动。
食腐者从不单独行动。
而暗,最喜欢混沌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