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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栖霞雾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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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队伍抵达栖霞山脚。
这座在蚀前以秋日枫红闻名的山峦,如今笼罩在永固的灰白色雾障中。雾气浓稠如粥,能见度不足五步,更诡异的是,雾气会吸收声音——大声呼喊传不出三丈,就消弭于无形。
“这雾不正常。”孙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有铁锈味,还有……腐烂的花香。”
秦先生展开一本破旧的《金陵山水志》,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移动:“栖霞山,古称摄山,多枫树、银杏。山中有千佛岩、舍利塔……但书上没说有这种雾。”
“蚀改变了地貌。”云娘用银针试探雾气,针尖迅速变黑,“有毒,但毒性不强。长时间吸入会致幻。”
铁匠下令制作简易面罩——浸湿的布片夹着炭末和草药。物资有限,只能优先给老弱妇孺和护卫队。
“山中原本有栖霞寺,或许能找到歇脚处。”赵莽说,“但雾这么大,容易走散。必须用绳索串联。”
队伍拆解出所有可用的绳索、布条、藤蔓,将每个人与前后相连。林晚、朱明薇、阿弃和云娘被编在同一段,中间隔着医疗车。
踏入雾障的瞬间,林晚掌心的印记骤然刺痛。
不是预警暗的靠近,而是另一种感觉……像是踏入了一个巨大生物的体内。雾气有脉搏,有温度,甚至有某种类似呼吸的节奏。
“林晚姐,”阿弃的声音在面罩后闷闷的,“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
“别听。”云娘立刻说,“雾中幻听,越听越真。”
但歌声确实存在。若有若无的女声,哼着江南小调,正是阿弃母亲生前常唱的那首《采莲曲》。少年的脚步明显迟缓,眼神开始涣散。
林晚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阿弃!看着我!”
少年猛然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我、我看见娘了……她在雾里朝我招手……”
“那是假的。”朱明薇突然开口,她从怀中掏出玉环——虽然裂纹密布,但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光,“雾在读取我们的记忆,制造幻象。大家想些别的事,什么都行,背诗、算数、回忆昨天吃了什么。”
秦先生立刻领会,提高音量:“大家跟我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琅琅的读书声在雾中艰难传播,虽被吸收大半,但确实驱散了些许诡异的气氛。越来越多人加入,从《千字文》背到《百家姓》,从《三字经》背到《弟子规》。秩序的声音对抗着混沌的迷雾。
然而雾障的真正危险,才刚刚显现。
走在前面的赵莽突然停下,举起拳头——停止的手势。整个队伍如多米诺骨牌般依次停下。
“怎么了?”铁匠从队尾挤过来。
赵莽指向地面。
雾稍散处,可见山道上布满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那些脚印有三趾,趾端有锋利的爪痕,大小如脸盆,深深嵌入泥土。
“什么东西留下的?”有人颤声问。
孙伯蹲下仔细查看,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是野兽。蚀变生物……看这爪印的走向,是成群行动,而且刚过去不久。”
话音未落,雾中传来低沉的吼声。
不是从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吼声重叠回荡,根本无法判断数量和距离。护卫队立刻收缩阵型,将老弱妇孺围在中间,武器出鞘。
“点火把!”铁匠下令,“雾怕光!”
几十支火把同时点燃,火光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域。但也因此,他们看见了雾中的影子——
一个个高大的人形轮廓,但四肢着地,脊椎弯曲如弓,头颅低垂。它们的皮肤与雾气同色,几乎透明,只能看见内部隐约的骨骼和蠕动的内脏。
“是山民。”云娘声音发颤,“栖霞山的山民……被蚀彻底改造了。”
最前面的一只怪物突然直立起来,雾状皮肤褪去,露出真容: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但下巴裂开到耳根,露出三排锯齿状的牙齿;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旋转的灰雾;从肩胛骨处伸出四只额外的骨臂,每只手臂的末端都是锋利的骨刃。
它张开裂嘴,发出类似人类语言却完全扭曲的音节:
“留……下……血……肉……”
“开火!”赵莽怒吼。
前排的弩手射出箭矢,但箭矢穿过怪物的身体,只带起一片雾气——它们没有实体,或者说,实体在雾中自由转换。
怪物们扑了上来。
惨叫声瞬间爆发。骨刃划过,血肉横飞。一个年轻护卫的胸膛被贯穿,他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骨刃,咳着血沫倒下。另一个老人被怪物咬住肩膀,拖入浓雾深处,只留下一串戛然而止的惨叫。
“结阵!背靠背!”铁匠挥舞断刀,砍断一只伸来的骨臂。断臂落地化作雾气消散,但怪物肩头又迅速长出新的。
林晚将朱明薇护在身后,短刀在手,却不知如何攻击这些雾状生物。她掌心的印记在疯狂发烫,仿佛在催促她做什么。
“用若木之力!”朱明薇喊道,“它们是暗的造物,若木能克制!”
林晚咬牙,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掌心。金色光芒迸发,化作一道光刃延伸出短刀。她挥刀斩向扑来的怪物,光刃触及的瞬间,怪物发出尖锐的嘶鸣,身体如阳光下的积雪般消融。
有效!
但怪物太多了。放眼望去,雾中至少有几十只,而且还在不断从雾里凝聚成形。更可怕的是,死去的护卫尸体也在发生变化——伤口处渗出黑色粘液,骨骼扭曲重组,正在缓慢地“站”起来。
“它们在转化死者!”云娘尖叫,“必须焚尸!”
赵莽点燃一支火把,扔向一具正在异变的尸体。火焰燃起,尸体在火中扭动,发出非人的嚎叫。
但火势开始蔓延,浓烟混入雾气,视线更加模糊。队伍被冲散了,绳索断裂,人们惊恐地奔逃,却只是在雾中打转。
“不能乱跑!”秦先生试图维持秩序,但一只怪物从雾中扑出,骨刃刺穿了他的腹部。老教书先生低头看着伤口,又抬头看向混乱的人群,用尽最后力气大喊:“保持……秩序……”
他倒下,手中的《金陵山水志》掉进血泊。
“秦先生!”阿弃想冲过去,被林晚死死拉住。
“去找舍利塔!”朱明薇突然说,“娘说过,栖霞寺的舍利塔下有高僧遗骨,受过千年香火,能辟邪驱暗!塔在千佛岩旁边!”
“怎么找?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
朱明薇再次咬破手指——之前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鲜血滴在玉环上。玉环发出最后的光芒,虽然微弱,却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
“这边!”她带头冲进浓雾。
林晚拉着阿弃跟上,云娘推着医疗车紧随其后。铁匠和赵莽见状,立刻组织还能行动的人跟上来。
雾中的追逐战开始了。
怪物们在身后紧追不舍,它们的速度极快,在雾中如鱼得水。不断有人落后、跌倒、被拖走。惨叫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每一次都让林晚的心脏紧缩。
但她不能停。朱明薇的血在玉环指引下,正变得滚烫——那是血脉之力在燃烧,每用一分就少一分。
终于,雾中隐约出现一座石塔的轮廓。
七层八角,飞檐翘角,塔顶已残破,但整体结构尚存。更重要的是,塔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那是无数僧侣诵经、信徒跪拜积累的“秩序残余”。
“快进去!”林晚一脚踹开半掩的木门。
众人鱼贯而入。最后一人进入后,铁匠和赵莽合力关上厚重的木门,用门栓插死。几乎同时,外面传来密集的撞击声,怪物们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塔内空间不大,挤进五十余人已显拥挤。但暂时安全了——门外撞击声持续了片刻,逐渐减弱,最终消失。
“它们怕塔。”云娘瘫坐在地,气喘吁吁。
林晚环顾四周。塔内空荡荡,只有中央一座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破损的石函。墙壁上刻满佛经,字迹已模糊不清。从螺旋楼梯可以登上二层。
她先检查朱明薇。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右手的金色疤痕更加明显,玉环的裂纹又多了几道。
“第三次,”朱明薇虚弱地笑,“用完玉环就碎了。”
“不会让你用第三次的。”林晚坚定地说。
清点人数,心沉到谷底。进入雾障时还有三百七十四人,现在塔内只有五十一人。其余的人……要么死在雾中,要么走散,要么被转化成了怪物。
赵莽一拳砸在墙上,墙灰簌簌落下:“三百多条命!就这么没了!”
“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铁匠的声音出奇平静,“雾不会永远围着塔。我们必须计划下一步。”
“怎么计划?”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喊,“外面全是怪物!我们死定了!”
恐慌开始蔓延。有人崩溃大哭,有人喃喃自语,有人开始翻找塔里有没有其他出口。
林晚走上石台,打开石函。里面没有舍利,只有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绢书。她展开绢书,上面的字迹工整清秀,是女子的笔迹:
“后来者见字如晤。
吾乃第二代若木使者,苏静姝。
蚀起元年,吾奉皇命镇守栖霞,以千佛岩为基,布‘八正道阵’,困暗于此山。
然暗狡黠,化身为雾,蚀我阵眼。吾力竭之际,将残阵转入舍利塔,以塔为眼,可护方圆三十丈百年安宁。
若汝等至此,说明百年之期已过,暗将破塔而出。
塔下有密道,通千佛岩核心阵眼。重启阵眼之法:以若木血脉者之血,绘‘卍’字于岩壁,诵《金刚经》第四品。
然警告:重启阵眼需献祭一人,以身镇阵。
愿后来者得见青天。
——苏静姝绝笔”
林晚读完,塔内一片死寂。
献祭一人。
“我去。”朱明薇站起来,脚步虚浮却坚定,“我是若木血脉,我的血最有效。”
“不行!”林晚立刻反对,“你是第四代使者,你的使命在孝陵!”
“那谁去?”赵莽环视众人,“我吗?还是铁匠?或者抽签?”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朽去吧。”
是孙伯。老农靠着墙壁坐下,从怀里掏出旱烟杆——虽然早已无烟可抽,他还是习惯性地叼在嘴里。
“我今年六十七,活得够本了。儿子死在蚀起那年,老婆子三年前病死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点用场,值了。”
“孙伯……”云娘眼眶红了。
“别哭,医女。”孙伯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我种了一辈子地,知道一个道理:庄稼要长得好,就得施肥。现在,轮到我这把老骨头当肥料了。”
他看向林晚:“林姑娘,密道在哪?告诉我怎么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最后走一程。”
朱明薇想说什么,被林晚按住。
林晚看着孙伯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平静的决绝。她重重点头:“塔下石板有机关,按北斗七星排列。孙伯,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去。”阿弃站出来。
“不。”林晚摇头,“你留在这里,保护明薇。如果……如果我们没回来,你就带大家从密道另一头出去,继续往孝陵。”
少年咬着嘴唇,最终点头。
按照绢书指示,林晚在石台底部找到七块微微凸起的石板。她按照北斗七星的顺序依次按下,石台缓缓移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黑暗,深不见底。
孙伯点燃最后一支火把,率先走下去。林晚紧随其后,朱明薇将玉环塞进她手里:“带着它,或许有用。”
阶梯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亮光——不是火光,而是岩壁上镶嵌的萤石发出的冷光。
千佛岩核心。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岩壁上雕刻着数以千计的佛像,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此刻,几乎所有佛像的面部都覆盖着一层黑色的苔藓状物质,那些物质如血管般搏动,将佛像的表情扭曲成痛苦、愤怒、疯狂。
洞窟中央,是一个直径三丈的圆形石台,台面刻着复杂的阵法图案,但大部分线条已经断裂、模糊。
“就是这里了。”林晚对照绢书,“需要你的血,孙伯。”
老农毫不犹豫地割破手腕,鲜血滴在石台中央。林晚用玉环蘸血,开始在岩壁上绘制巨大的“卍”字符。
血绘的字符发出微弱的金光,那些黑色苔藓如遇天敌般收缩。林晚开始诵经:
“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
随着经文,岩壁上的佛像开始发光。一尊,两尊,十尊……金光如涟漪扩散,黑色苔藓大片大片剥落。洞窟开始震动,碎石从头顶落下。
“快成了!”孙伯激动地说。
但就在这时,洞窟入口处涌进浓稠的白雾。雾中,那些雾状怪物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它们没有攻击,而是跪倒在地,朝洞窟深处膜拜。
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一双巨大的、由雾气构成的眼睛,在洞窟最黑暗的角落睁开。眼睛下方,裂开一张几乎横贯整个岩壁的嘴。
一个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百年囚禁……终到尽头……”
第二代使者苏静姝用生命封印的,不是普通的暗。
是暗的一个“节点”——有自我意识的暗之碎片。
“继续念!”孙伯大吼,“别停!”
林晚加快诵经速度。最后一尊佛像亮起时,整个洞窟金光大盛。岩壁上的“卍”字符完全激活,化作一道金色光柱冲天而起——透过岩层,透过山体,直冲云霄。
栖霞山的雾障,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阳光——真正的、金黄色的阳光——从缺口洒落,照亮了山峦的一角。
怪物们在阳光下尖叫、消融。那双巨大的眼睛充满怨毒地看了林晚一眼,然后随着雾气一起消散。
但阵法需要献祭。
孙伯走向石台中央,盘膝坐下。他的身体开始发光,不是金光,而是温暖的白光。光芒中,老农的身影逐渐透明。
“林姑娘,”他最后说,“告诉我那些娃儿,天空……真的蓝过。”
他化作无数光点,融入石台的阵法纹路。整个千佛岩的佛像同时低眉,仿佛在默诵超度。
阵法完全激活。以舍利塔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雾气不得入内。
林晚跪倒在地,眼泪终于落下。
她握紧手中玉环,裂纹又多了几道,但依然完好。
洞窟外传来脚步声,是阿弃带着塔里的人找来了。少年看见洞窟中的景象,看见独自跪着的林晚,明白了什么。
“孙伯他……”
“他回家了。”林晚站起来,擦干眼泪,“走吧。雾散了,路就通了。”
众人走出洞窟,站在阳光下——虽然只是一小片阳光,但那是七年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日光。
人们仰起头,让阳光照在脸上,贪婪地呼吸着没有铁锈味的空气。
朱明薇走到林晚身边,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
“让我看见,牺牲不是若木血脉者的特权。”少女的眼神更加坚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守护者。”
队伍重新集结。这一次,只剩下四十九人。
但他们的脚步更加坚定。
因为前方,雾障已散。
因为头顶,有阳光照耀。
因为心中,有了真正的希望。
栖霞山在他们身后,雾障正在缓慢合拢,但千佛岩的金光将永远守护那片净土。
而前方的路,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