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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滁河夜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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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山的金光在身后渐行渐远,如一座逐渐沉入血海中的孤岛。
队伍沿着山道下行,四十九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阳光的馈赠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随着他们远离千佛岩阵法核心,猩红的天幕重新笼罩头顶。但那一小片真实的蓝天,已经如烙印般刻进每个人的记忆。
“还有三十里到滁河。”铁匠摊开被血迹和泥土染污的地图,手指在一条蜿蜒的线条上移动,“如果河上的桥还在,明日正午前就能到孝陵地界。”
“桥不会在了。”朱明薇轻声说。她坐在一块青石上,云娘正在为她重新包扎右手——那道淡金色的疤痕周围出现了细密的血丝,像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林晚蹲在一旁,用一块湿布擦拭短刀上的污渍。刀刃映出她疲惫的脸,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缕。“明薇,你看到了什么?”
“梦。”少女闭上眼睛,“昨晚在塔里,我梦到一条黑色的河,河上没有桥,只有一艘破船。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女人,背对着我。她手里拿着……”
朱明薇停顿,眉头紧皱,似乎在努力回忆。
“拿着什么?”阿弃忍不住问。少年正帮着分发最后一点干粮——每人只有半块巴掌大的杂粮饼,就着山泉水艰难吞咽。
“一根竹篙。”朱明薇睁开眼睛,眼神迷茫,“竹篙上刻满了字,我看不清。但她说话了,她说……‘公主,你欠我一个约定’。”
“公主”二字如石子投入死水,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
虽然没人说破,但队伍里稍有见识的人,从朱明薇的姓氏、仪态、以及那枚皇室制式的玉环,早已猜出七八分。只是蚀的世界里,皇权已是前朝的遗梦,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律法。
铁匠收起地图,独眼深深看了朱明薇一眼:“苏使者当年离开金陵前,确实在滁河逗留过三日。当地县志记载,她曾拜访一位隐居的船娘,具体所为何事,无人知晓。”
“船娘还活着吗?”林晚问。
“算算年纪,若还活着,该有七十了。”铁匠摇头,“蚀起之后,滁河两岸十室九空。就算活着,也未必还在原处。”
“在的。”朱明薇突然肯定地说,“她一定在等我。梦里的感觉……很真实,就像娘站在我面前一样。”
云娘包扎完毕,轻叹一声:“血脉者的梦境往往不是梦,是记忆的碎片在共鸣。林姑娘,你怎么看?”
林晚站起来,看向东方。山道在此处拐弯,透过稀疏的枯树林,能看见远处地平线上蜿蜒的银色——那是滁河在血月下反射的微光。
“无论有没有船娘,我们都得过河。”她收刀入鞘,“但明薇的梦是个提醒:暗知道我们要去孝陵,它会在路上设置阻碍。滁河,就是第一道关卡。”
赵莽清点完剩余的武器,脸色阴沉:“弩箭还剩十二支,刀剑大多卷刃。如果河对岸有埋伏……”他没说完,但意思明显。
“那就想办法不被埋伏。”林晚从怀中掏出那枚裂纹密布的玉环,对着月光仔细观察。裂纹的走向看似杂乱,但若凝神细看,隐约能构成某种图案,“明薇,你娘教过你怎么用这个吗?除了滴血之外。”
朱明薇接过玉环,指尖轻轻抚摸裂纹:“娘说,这是初代使者留下的三件信物之一,名‘听月’。另外两件是‘观星’玉佩和‘抚日’手镯。三件合一,能暂时打开通往源木的捷径。但‘观星’和‘抚日’早已遗失,只剩下这枚‘听月’。”
她将玉环贴在耳边,闭上眼睛。片刻后,她低声说:“它在响……很细微的声音,像风铃,又像水流。声音从东方传来,但每隔七声就中断一次。”
“七声中断……”铁匠若有所思,“莫非是指滁河七渡口?古滁河有七个主要渡口,从北到南依次排列。如果我们能知道声音指向哪个渡口——”
“是第三个。”朱明薇睁开眼,语气确定,“声音在第三次中断时最清晰。娘说过,‘听月’能感应地脉中的若木残留,指引最近的秩序节点。第三个渡口附近,应该还有完好的若木印记。”
林晚与铁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有指引,总比盲目乱闯强。
“那就去第三渡口。”铁匠拍板,“今夜赶路,天亮前抵达河边,趁暗在白日活动较弱时渡河。”
命令下达,无人异议。经历了栖霞山的惨烈,幸存者们已经明白:在这条路上,犹豫就是死亡。
队伍重新启程。山道越走越平缓,树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芦苇早已枯死,焦黑的秆子直指天空,如无数刺向苍穹的矛。风穿过时,发出呜呜的悲鸣。
阿弃走在林晚身边,小声说:“林晚姐,过了河,真的就能到孝陵吗?”
“地图上是这样标记的。”
“那到了孝陵之后呢?唤醒源木,然后呢?”少年的眼中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迷茫,“暗就会消失吗?天空会变蓝吗?死去的人……会回来吗?”
林晚沉默片刻,才说:“我不知道,阿弃。但苏使者用生命告诉我们:如果不试一试,就永远没有可能。”
“可是牺牲了这么多人……”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雾障中拉过三个跌倒的人,也推开了两只扑来的怪物,“孙伯、秦先生、赵镖头手下那些叔叔……他们本来可以躲起来的,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然后呢?”朱明薇突然开口。她走在林晚另一侧,声音平静,“躲在废墟里,吃着发霉的粮食,每天担惊受怕,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被蚀吞噬,最后轮到自己的时候,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这就是‘活得更久’吗?”
阿弃被问住了。
“我娘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朱明薇望着前方,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她说,人这一生,不是看活了多久,而是看为什么而活。为了一口饭活着,和为了一个信念活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我们是为什么而活?”阿弃问。
“为了证明。”林晚接过话头,“证明暗不是不可战胜,证明秩序还能重建,证明……人类还没有忘记如何仰望蓝天。”
少年咀嚼着这些话,似懂非懂。但他握紧了手中的短棍——那是从舍利塔里拆下来的窗棂,一头削尖,勉强算是武器。
子夜时分,他们看见了滁河。
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一条黑色的大地裂痕。河面宽达百丈,水流无声,水面如墨玉般光滑,倒映着血月扭曲的倒影。河岸两侧,原本的码头、客栈、货栈早已坍塌,只余下残垣断壁。更诡异的是,河面上漂着东西——
不是浮木,不是水草。
是棺材。
数十口漆黑的棺材,随着无声的水流缓缓漂动。有的棺材盖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有的紧闭,但棺木表面有抓挠的痕迹,从内向外。
“这些是……”云娘捂住嘴。
“蚀起那年,滁河爆发瘟疫。”铁匠的声音低沉,“官府来不及焚烧尸体,就将死者装入棺材,推入河中顺流而下。但这些棺材没有漂走,它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晚掌心的印记开始发烫。她闭目凝神,尝试用苏清河教的方法去“看”。片刻后,她睁开眼睛,脸色难看:“河里有东西。很多……像鱼,但很大,在棺材下面游动。”
“食尸鱼。”赵莽啐了一口,“专吃腐肉,蚀变后体型暴涨,听说能长到牛犊大小。牙齿有剧毒,被咬一口,半盏茶功夫就会全身溃烂。”
“船呢?”有人问。
众人沿河岸寻找。第三个渡口的标志——一座石砌的牌坊——还勉强立着,但牌坊下的码头早已坍塌入水。岸边没有船,只有几根腐朽的缆绳半浸在水中。
朱明薇举起玉环,对着河面。玉环微微震动,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鸣响。她顺着声音指引,走向渡口下游一处芦苇丛。
拔开枯死的芦苇,众人愣住了。
那里确实有一艘船。
但不是普通的渡船。那是一艘狭窄的柳叶舟,长约两丈,宽仅三尺,勉强能容十人。船身刷着黑漆,漆面斑驳,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质。船头插着一根青竹篙,篙身果然刻满了细密的文字。
船中无人。
“船娘呢?”阿弃环顾四周。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的女声从他们身后响起:
“老身在此,等候公主多时了。”
所有人猛地转身。
芦苇丛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老妪。她身形佝偻,披着蓑衣,戴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杖头雕成鱼形。
最令人心惊的是,老妪的周身没有丝毫被蚀侵蚀的痕迹——没有黑气缠绕,没有皮肤异变,甚至连呼吸都平稳悠长,与这个混乱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是……”朱明薇上前一步。
“老身姓姜,滁河摆渡人,第三代使者的故友。”老妪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清明的脸。她的眼睛很亮,如两枚深潭中的黑玉,“公主,你母亲苏清河,三十年前曾坐过老身的船。那时她与你一般年纪,也是要去孝陵。”
“三十年前?”林晚皱眉,“苏使者今年应该才……”
“二十六。”老妪替她说完,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笑,“但那是她成为使者之后的年纪。成为使者之前呢?你们可知道若木传承的秘密?”
众人沉默。
“若木使者,代代皆为女子,代代皆名‘苏清河’。”老妪的话如惊雷,“不是同名同姓,而是同一人——通过源木,将记忆、知识、部分力量传承给下一任。所以第三代记得第二代的一切,第二代记得第一代的全部。她们是不同的人,也是同一个人。”
朱明薇倒退一步,脸色煞白:“那我娘她……”
“她记得前两代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希望。”老妪的声音变得柔和,“但她依然选择了你,把最纯粹的血脉留给你,把最沉重的使命交给你。因为她说:‘我的女儿,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短暂的一段’。”
少女的眼泪滚落。她终于明白,母亲那些深夜的叹息、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紧紧拥抱又突然松手的矛盾,背后是怎样的重量。
“姜婆婆,”林晚恭敬行礼,“请您渡我们过河。代价是什么,您尽管开口。”
老妪打量林晚,目光在她掌心印记处停留良久:“你身上有种子,但种的不是时候。若木种子本应在血脉者成年礼上种下,与血脉共鸣生长。苏清河提前给了你,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女儿成年了。”
她顿了顿,拐杖轻点地面:“代价?老身守此渡口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代价已经有人付过了——三十年前,苏清河乘船过河,付给老身的不是金银,是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她承诺,她的女儿会来,完成她未完成的事。”老妪看向朱明薇,“公主,你母亲留给你的,不止是玉环和血脉。她还留下了一句话,要老身在你渡河前转达。”
朱明薇擦干眼泪:“请说。”
老妪走近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林晚看见朱明薇的眼睛逐渐睁大,先是震惊,继而悲伤,最后化为一种决绝的平静。
“我明白了。”少女轻声说,“谢谢婆婆。”
老妪点头,走向小船:“船小,一次最多渡十人。老身需要四个帮手撑篙——河下的东西,闻到活人气息就会躁动。撑篙的人,要有赴死的觉悟。”
“我来。”林晚第一个站出来。
“我也去。”赵莽和另外两个护卫出列。
铁匠按住林晚的肩膀:“你是种子持有者,要保护公主。”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第一批过河。”林晚看着他的独眼,“铁匠,你带着明薇第二批过。如果我出事……至少她还有你。”
铁匠沉默良久,重重点头。
第一批十人登上小船。除了林晚、赵莽和两个护卫,还有六个普通幸存者——都是老弱,需要优先过河。
老妪解下缆绳,竹篙一点岸边,小船无声滑入黑色水面。
一入水,林晚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没有水声,没有风声,连呼吸声都被某种力量压制。船下的水流看似平静,却有一股暗流在拉扯船底。更可怕的是,那些漂浮的棺材开始朝小船聚拢。
“别看水面。”老妪的声音如定心丸,“看篙上的字,跟着念。”
林晚这才仔细看竹篙上的刻字。那是古老的祷文,用篆书刻成,字迹深深嵌入竹身: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文天祥的《正气歌》。
“念!”老妪喝道。
林晚、赵莽和两个护卫同时开口。起初声音杂乱,但很快,四人的声音合而为一,在寂静的河面上回荡。随着诵读,竹篙开始发光,不是金光,而是青白色的光芒,如月光般清冷。
光芒触及的水面,黑色退散,露出底下清澈的河水。那些聚拢的棺材如遇火灼,纷纷避让。
但河下的东西被惊动了。
水面泛起涟漪,不是一圈圈扩散,而是无数个细小的漩涡同时出现。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正迅速上浮。
“继续念!不要停!”老妪竹篙急点,小船加速。
第一只食尸鱼破水而出。
那是一条长达五尺的怪鱼,头部占了身体的一半,嘴巴裂开到鳃后,露出三排螺旋状的利齿。它的眼睛退化成了两个白点,但嗅觉显然异常灵敏——径直朝小船扑来。
赵莽拔刀就砍。刀刃砍在鱼头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只留下一道白痕。食尸鱼被激怒,尾巴一甩,重重拍在船舷上。
小船剧烈摇晃,一个老妇惊叫落水。
“抓住她!”林晚伸手,但已经晚了。
落水的老妇甚至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水下涌出的黑影拖入深处。水面冒出一串气泡,然后恢复平静。
“张婆婆……”有人痛哭。
“闭嘴!念!”老妪的声音冰冷如铁。
众人强忍悲痛,继续诵读《正气歌》。竹篙的光芒更盛,形成一道青白色的光罩笼罩小船。更多的食尸鱼跃出水面,撞在光罩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跌落回水中。
但光罩在变薄。每撞击一次,竹篙上的一个字就黯淡一分。
“快到岸了!”赵莽喊道。
对岸已经清晰可见,只有不到二十丈距离。但就在这时,河中央最大的那口棺材突然炸裂。
不是被撞开,而是从内部爆开。
木屑纷飞中,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那是一个穿着前朝官服的男人,衣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灰白色的皮肤。他的脸一半是完好的,剑眉星目,可见生前是个俊朗之人;另一半却完全腐烂,露出森森白骨。最诡异的是,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
“守河将军……”老妪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也被蚀染了。”
“那是什么?”林晚问。
“前朝镇守滁河的武将,姓陆。蚀起那年,他下令焚烧染疫的尸体,自己却染病身亡。临终前要求将自己装入棺材,沉入河心,誓言死后也要镇守此河。”老妪竹篙急点,小船如箭射向对岸,“但他的执念太深,死后化为河煞,又被蚀侵蚀……现在成了暗的傀儡。”
陆将军踏水而来。他脚下的黑色水面凝结成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霜白的脚印。手中青铜剑举起,剑身虽锈,剑锋却泛着幽蓝的寒光。
“你们……过不去……”他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此河……归我镇守……”
“他已经没有神智了。”老妪咬牙,“林姑娘,用你的种子!”
林晚摊开手掌,金色印记光芒大放。她将手掌按在竹篙上,若木之力顺着竹身传导,与《正气歌》的文字共鸣。
竹篙骤然明亮如烈日。
老妪借势一篙点出,不是点向水面,而是点向陆将军。青白色的光化作一道实质的箭矢,射向河煞的胸口。
陆将军举剑格挡。
光箭与锈剑碰撞,爆发出刺耳的尖啸。冲击波扩散,河面掀起巨浪,小船如落叶般颠簸。
“继续念!”林晚大喊。
赵莽和两个护卫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竭尽全力。光罩重新稳固,挡开了扑来的食尸鱼。
陆将军被光箭逼退三步,脚下冰面碎裂。他那半张完好的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我……我是……滁河守将……陆文昭……”
“陆将军!”老妪突然高声喊道,“你还记得苏清河吗?三十年前那个穿红衣的姑娘!她乘你的船过河,你请她喝了自家酿的梅子酒!”
陆将军的动作停滞了。
他那半张腐烂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完好的那只眼睛中,混沌逐渐退去,露出一丝清明。
“苏……姑娘……”他喃喃道,“她说……她会回来……带蓝天回来……”
“她回来了!”老妪指向对岸,“她的女儿就在那里!陆文昭,让路!”
陆将军转头,看向对岸。月光下,朱明薇红衣的身影格外醒目——那是林晚坚持让她穿上的,为了在必要时成为诱饵,也为了……让该看见的人看见。
“红衣……”陆将军松开手,锈剑落入水中,“红衣……使者……”
他退后一步,脚下冰面融化。黑色的河水重新涌上,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身。
“过……去吧……”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告诉苏姑娘……陆某……守约了……”
说完,他的身体开始崩解。不是化为黑烟,而是化作无数光点,融入河水。那些光点所到之处,黑色的河水变得清澈,食尸鱼惊恐地逃窜。
一条宽三丈的清澈水道,从小船前一直延伸到对岸。
“快!”老妪撑篙疾驰。
小船如离弦之箭,冲过水道,砰的一声撞上对岸的浅滩。众人连滚带爬上岸,回头看去,清澈水道正在迅速被黑色重新吞噬。
但已经够了。
老妪没有下船,她站在船头,看向林晚:“林姑娘,后面的渡河会容易许多。陆将军用最后的清醒净化了一段河域,能维持三个时辰。抓紧时间。”
“您不留下吗?”
“老身是摆渡人,船在何处,人在何处。”老妪笑了笑,那笑容在皱纹深处,竟有几分少女般的狡黠,“告诉公主,她母亲的那句话是:‘娘爱你,胜过爱这个世界’。”
竹篙一点,小船掉头,驶回黑暗的河心。
林晚目送那叶扁舟消失,然后转身:“发信号,让第二批过来。”
赵莽点燃一支特制的烟花——用火药和荧光粉混合,升空后炸开一团绿光。对岸很快回应,第二艘船已经下水。
接下来的渡河顺利得不可思议。陆将军留下的净化之力庇护着河道,食尸鱼不敢靠近,棺材自动避让。三个时辰内,四批人全部安全过河。
当最后一艘船靠岸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虽然是血红色的鱼肚白。
清点人数,四十九人全部安然渡河。除了最初落水的张婆婆。
“就地休息一个时辰。”铁匠下令,“天亮后,直奔孝陵。”
众人瘫倒在地,有人立刻沉沉睡去,有人默默啃着干粮,有人望着对岸的栖霞山,眼神空洞。
林晚走到朱明薇身边。少女坐在一块大石上,抱着膝盖,望着滁河出神。
“你母亲的那句话,姜婆婆让我转告你。”林晚轻声说。
“我已经听到了。”朱明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泪光,“渡河的时候,玉环把声音传给了我。娘她……真是个傻瓜。”
“天下父母,在子女面前都是傻瓜。”
朱明薇从怀中掏出玉环,裂纹已经布满了三分之二的表面,像一张即将破碎的蛛网。
“林晚姐,如果……如果我到不了孝陵,你能替我完成吗?”
“别说不吉利的话。”
“我是认真的。”少女转头看她,眼神清澈如滁河被净化后的水,“娘把种子给了你,是因为她看到了某种可能。也许第四代使者,不一定非要是血脉者。”
林晚心头一震:“你什么意思?”
“若木择主,看的不是血脉,是心。”朱明薇将玉环放在林晚手心,“拿着它。如果我倒下,你就带着它去源木。我相信你。”
玉环触手的瞬间,林晚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涌入心脏。同时,她掌心的印记剧烈发烫,金色光芒不受控制地迸发,将两人笼罩。
光芒中,她看见了幻象——
不是梦境,而是记忆。朱明薇的记忆。
三岁的女孩在花园里奔跑,母亲在后面追,笑声如银铃。七岁的女孩在书房练字,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天下太平”。十二岁的女孩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蚀变怪物的嘶吼,母亲用身体挡着柜门,鲜血滴在地板上……
还有最后的画面:十六岁的少女跪在母亲面前,苏清河将玉环戴在她脖子上,说:“明薇,娘要去赴一个约定。如果娘没回来,你就往东走,去孝陵。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掌心有叶子的那个人。”
幻象结束。
林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朱明薇都泪流满面。
“你看到了?”少女问。
“看到了。”林晚握紧玉环,“我答应你。但前提是,你要活着走到孝陵。”
“嗯。”朱明薇重重点头。
阿弃跑过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林晚姐,明薇姐,看我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块残碑,半截埋在土里。碑文已经模糊,但能辨认出几个字:“……孝陵卫……此去三里……”
“孝陵卫的指路碑!”铁匠凑过来看,“这么说,我们已经进入孝陵地界了。”
希望如晨光般,刺破黑夜。
众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但林晚抬起头,看向孝陵方向。她的掌心印记,正传来一阵阵心悸的波动。
仿佛在警告:最后的关卡,也是最难的。
而天空尽头,那片猩红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聚集。
像眼睛,在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