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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渡口来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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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院落的混战,以一种极其不专业的方式开场。
阿弃的三个若木幼苗刚落地生根,小新——就是那株最活泼的嫩芽——突然把两片叶子卷成喇叭状,朝着最近的食腐者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哔——”声。
那声音不刺耳,但极其……烦人。像指甲刮铁皮,又像破哨子漏风。被正面冲击的食腐者直接愣在原地,手里的刀“当啷”掉地,捂着耳朵哀嚎:“这什么玩意儿?!”
“小新的新技能!”阿弃惊喜大喊,“它说它叫‘正义の呐喊’!”
“它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铁匠一边挥刀挡开攻击一边吼。
“心灵感应!”
好吧,这很合理。在这个蚀变蘑菇会让人跳舞、骷髅会下棋的世界里,一株会尖叫的植物好像也不算太离谱。
铃铛阵的效果更显著。三十六个铜铃叮当作响,声音层层叠叠,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被网住的敌人开始出现诡异的反应:有人突然停下动作跳起了舞,有人开始背诵《三字经》,还有个自在帮的壮汉抱着柱子深情告白:“翠花,俺稀罕你……”
“副作用?”云娘一边撒药粉一边皱眉。
“若木化石的共鸣会干扰脑波。”朱明薇挥舞“新生”,金色刀光在人群中穿梭,精准地挑断武器而不伤性命,“让他们暂时混乱,但不致命。”
“公主仁慈!”张魁不知何时凑过来,他脸上有擦伤,但眼神急切,“我真的是被逼的!他们抓了……”
“晚点解释!”林晚一把推开他,短刀架开秃鹫劈来的骨刀。刀身相撞,火星四溅,她能感觉到骨刀上传来的腐蚀性能量——暗在增强武器的威力。
秃鹫狞笑:“小娘子,上次那一箭,我可记着呢。”
“记性好是好事。”林晚侧身滑步,刀锋贴着他肋下划过,“能记住自己怎么死的。”
战斗在混乱中趋于胶着。朱明薇的若木之力虽强,但范围有限,她得时刻控制输出,避免伤及被胁迫的新义军家眷。林晚、铁匠、赵莽等人被数倍敌人围攻,渐渐吃力。阿弃指挥着三株幼苗到处骚扰,但幼苗毕竟幼小,净化范围有限。
最关键的是,过山虎和玄机子还没真正出手。
“差不多了。”过山虎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活动脖颈,骨节咔吧作响,“小丫头片子有点意思,但也就这样了。”
他从背后抽出两柄板斧——不是普通斧头,斧刃上镶嵌着黑色的晶体,那是高度浓缩的蚀质。
玄机子也睁开眼,拂尘一甩:“贫道本不愿动武,但为了蚀之大道,只好得罪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镜子背面雕刻着扭曲的符文,镜面漆黑如墨,但转动时能看见里面翻滚的雾气。
“小心!”朱明薇直觉那镜子危险。
过山虎已经冲了上来。他体型魁梧,但动作快得惊人,双斧带起腥风,直劈朱明薇面门。朱明薇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她被震退三步,虎口发麻。
“力气不小。”过山虎咧嘴,“但光有力气可不够。”
他斧势一变,不再硬劈,而是如毒蛇般缠绕、切割。黑色晶体在斧刃上流转,每次与“新生”碰撞,都会侵蚀掉一丝金光。
另一边,玄机子举起铜镜,口中念念有词。镜面逐渐亮起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光芒所照之处,地面开始软化、蠕动,伸出无数由泥浆构成的手臂。
“蚀土傀儡。”云娘认了出来,“他用镜子控制了地下的蚀质!”
泥浆手臂越来越多,它们没有五官,但动作统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新义军和自在帮的人都被逼得节节后退,只有蚀之子民的信徒们安然无恙——他们身上涂抹的黑色纹路在发光,与镜光共鸣。
朱明薇陷入苦战。一边要应对过山虎狂暴的斧击,一边要分心净化不断涌来的泥浆手臂。金色纹路在她身上剧烈闪烁,右眼的金光也开始不稳定。
“公主!”林晚想冲过去帮忙,但被秃鹫死死缠住。
“先顾好你自己吧。”秃鹫的骨刀越来越快,刀身上的黑色粘液开始滴落,腐蚀地面,“等公主倒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林晚咬牙,掌心的印记灼热到几乎燃烧。她将全部意念集中,光刃从短刀上延伸而出,不再是淡金色,而是炽烈的白金色。
“滚开!”
一刀斩下。光刃与骨刀碰撞的瞬间,骨刀上的黑色粘液如遇沸水般蒸发。秃鹫惨叫后退,手臂上被光刃擦过的地方皮肉焦黑。
但林晚也不好受。这一击抽空了她大半体力,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响,不是来自铁匠的铜铃阵,而是……更清脆、更空灵,像是风铃在极远处摇动。
紧接着,一道青影从县衙围墙外飘然而入。
真的是“飘”。那人脚尖在墙头轻轻一点,身形如柳絮般掠过混战的人群,稳稳落在院落中央的旗杆顶端。旗杆是木质的,高约三丈,顶端只有拳头大的平面,他却站得稳稳当当,衣袂随风轻扬。
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仰头看去。
来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外罩蓑衣,头戴竹编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最显眼的是他手中的武器——不,不是武器,是一根青竹篙,丈许长,通体碧绿如翡翠,篙身刻满细密的银色符文。
“抱歉,来晚了。”他开口,声音温和清澈,像山涧流水,“路上遇到点小麻烦——三只蚀变野狗在抢一块骨头,我给它们调解了一下。”
全场死寂。
调解野狗?在这种场合说这个?
“你是何人?”过山虎沉声问。
男子从旗杆上跳下,落地无声。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眼温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最让人在意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是罕见的银灰色,看久了仿佛会陷入其中。
“在下渡。”他微微欠身,“一个旅人,从东海来。”
“东海?”玄机子皱眉,“东海离此千里,蚀潮遍地,你如何过来的?”
“走过来的。”渡说得轻描淡写,“偶尔也乘乘顺风车——比如一头脾气不太好的蚀变水牛,它载了我三十里,代价是我给它唱了十首歌。”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管你是谁,”过山虎举起板斧,“现在滚开,还能留条命。”
渡笑了,笑得很无奈:“这位好汉,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不如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我带了上好的云雾——”
话音未落,过山虎已经一斧劈来。
渡没有躲。他甚至没动,只是将青竹篙往身前一竖。
斧刃砍在竹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实心木头上。过山虎脸色一变——他这一斧足以劈开青石,却连竹皮都没砍破。
“好竹篙。”渡赞许道,“我自己做的,泡了三年桐油,又晒了三年太阳,结实。”
过山虎怒吼,双斧连劈。渡依旧不紧不慢,竹篙左格右挡,每一次都精准地挡住斧刃,发出“咚咚咚”的节奏声,还挺好听。
“停停停。”打了十几招后,渡忽然往后一跳,“这样打太累。要不咱们换个方式?”
“什么方式?”
“文斗。”渡眼睛一亮,“比如……对对子?我出上联,你对下联。对上了我走,对不上你走。”
过山虎差点气笑:“你他娘耍我?!”
“不敢不敢。”渡摆手,“我是认真的。你看,打打杀杀伤和气,还容易弄坏东西——这县衙虽然破,好歹是古迹。对对联多好,风雅,文明,还不费力气。”
他转向玄机子:“道长觉得呢?”
玄机子盯着渡手中的竹篙,又看看渡的眼睛,脸色逐渐凝重:“你……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渡笑容微敛:“道长好眼力。”
“你的‘弦’不对。”玄机子举起铜镜照向渡,“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个环?”
镜光落在渡身上,却没有像照别人那样引发异变。渡的身影在镜中清晰无比,但背景是一片空白,仿佛他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上。
“弦?”朱明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你能看见弦?”
玄机子没有回答,而是死死盯着渡:“你到底是谁?”
渡叹了口气,重新戴上斗笠:“看来今天是没法好好聊天了。既然如此……”
他忽然动了。
不是冲向任何人,而是将竹篙重重顿在地上。篙尖触地的瞬间,一圈银色的涟漪扩散开来。涟漪所过之处,正在蠕动的泥浆手臂瞬间凝固、粉碎;铜铃阵的铃声变得柔和有序;连过山虎斧刃上的黑色晶体都黯淡了几分。
最惊人的是,天空中那片永不消散的猩红色,在涟漪掠过后,竟然……淡了一点点。
真的,就一点点,像是有人往墨汁里兑了一滴水。但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不可能……”玄机子喃喃。
“没有什么不可能。”渡收起竹篙,走向朱明薇,“公主殿下,初次见面。您母亲托我给您带句话。”
朱明薇浑身一震:“我娘?”
“嗯。”渡停在她面前,银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她说:‘明薇,别怕做选择。无论选哪条路,娘都为你骄傲。’”
少女眼眶瞬间红了。这句话,是母亲离家前最后对她说的。
“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三十年前。”渡说,“在东海之滨,她乘我的船渡海。那时她很年轻,很怕水,但又非要学游泳,呛了好几口。”
“三十年前……”朱明薇喃喃,“那时我娘才……”
“十六岁。”渡微笑,“和您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时间对不上。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苏清河今年应该才二十六岁,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除非……
“你是从未来来的?”林晚突然问。
渡看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林姑娘果然敏锐。没错,我来自未来——一个秩序已经重建的未来。我逆着时间之河回溯,来找关键节点上的人。”
“为什么?”朱明薇问。
“为了确保那个未来能实现。”渡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的重量让所有人沉默,“在我的时间线里,你们成功了。源木净化了九州,暗被限制在固定的区域,天空恢复了七成蓝色。人们重建家园,孩子们能看见真正的星空。”
他顿了顿,看向四周虎视眈眈的敌人:“但那条时间线很脆弱,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崩塌。比如今天,如果公主死在这里,或者被暗彻底腐化……未来就会改变。”
过山虎突然大笑:“编!继续编!还未来人,你咋不说你是神仙下凡?”
渡转头看他,眼神平静:“过山虎,本名王铁柱,洪武七年生,家住城南豆腐巷。你有个妹妹叫王小花,蚀起那年走散了。你左手虎口有道疤,是七岁时偷邻居家的枣被狗咬的。需要我说更多吗?”
过山虎的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你,玄机子道长。”渡又看向老头,“本名刘半仙,以前在城隍庙摆摊算命,最擅长说‘印堂发黑’。你右手小指缺了一截,不是天生,是十年前出老千被人砍的。”
玄机子脸色铁青。
“至于你,秃鹫。”渡最后看向食腐者头目,“你脖子上挂的骨链,第七颗是你亲弟弟的指骨。他饿疯了想抢你的食物,你杀了他。事后你哭了三天,然后开始吃人肉——因为觉得既然已经堕落了,不如堕落到底。”
秃鹫双目赤红,握着骨刀的手在颤抖。
渡环视所有人,声音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过去,知道你们的痛苦、愧疚、挣扎。暗正是利用了这些,才让你们自相残杀。但它许诺的解脱是假的——拥抱混沌,只会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连痛苦的资格都会失去。”
他走向院落中央,竹篙再次顿地。
这一次,银色涟漪没有扩散,而是凝聚成一片光幕。光幕中出现了画面——
是未来。真的未来。
蓝色的天空下,绿树成荫,田野里庄稼茁壮。孩子们在溪边玩耍,老人在树下喝茶。金陵城的城墙被修复,街道干净整洁,人们脸上带着笑容。更远处,若木森林绵延成片,金色的树叶在阳光下闪耀。
画面中甚至有熟悉的面孔:铁匠在打铁铺里教徒弟,云娘在医馆坐诊,赵莽在巡逻——他断了一条胳膊,但笑得很开心。阿弃……阿弃长大了,像个真正的学者,在若木树下记录着什么。
最后是朱明薇和林晚。她们并肩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的山河。朱明薇的金色纹路已经消退,只留下淡淡的痕迹;林晚掌心的印记变成了一枚真正的金色叶片胎记。两人在交谈,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出神情轻松,甚至……在笑。
光幕持续了约莫半炷香时间,然后消散。
县衙里一片死寂。有人低声抽泣,有人呆呆望着天空,有人握武器的手松开了。
“那是……真的?”一个自在帮的年轻人颤声问。
“是可能实现的未来。”渡纠正,“但不是必然。需要你们选择——是继续内斗,直到被暗各个击破;还是放下成见,一起建造那个未来。”
过山虎的板斧“哐当”掉在地上。这个凶狠的汉子蹲下身,抱着头,肩膀耸动。
玄机子长叹一声,收起铜镜:“罢了,罢了……贫道修行半生,自诩看破天机,却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
秃鹫没有放下武器,但他眼中的杀意明显动摇。他看向朱明薇,又看向渡,最后咬牙道:“如果我……如果我们放下武器,你能保证不追究?”
“我不能保证。”渡坦然道,“我不是统治者,也不是法官。但我可以保证一件事——如果你们选择秩序,若木会净化你们身上的蚀毒,给你们重新开始的机会。至于过去的罪,需要你们自己用余生去赎。”
他看向朱明薇:“公主,您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少女身上。
朱明薇深吸一口气。她金色右眼中光芒流转,看向过山虎、玄机子、秃鹫,还有他们身后那些茫然的手下。
“放下武器,接受若木净化。”她说,“愿意留下的,按能力分配工作,一视同仁。不愿留下的,可以离开,但不能再作恶。”
顿了顿,她补充:“至于过去的罪……如渡先生所说,用余生去赎。我会成立‘重建司’,监督所有人。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公正公开。”
这提议既不强硬也不软弱。过山虎沉默良久,最终点头:“我服。”
玄机子也行了一礼:“愿为重建尽绵薄之力。”
只有秃鹫还在犹豫。他看看手中的骨刀,又看看脖子上那串骨链,眼中挣扎。
“秃鹫。”渡忽然叫他。
“怎么?”
“你弟弟临死前说了一句话。”渡轻声说,“他说:‘哥,我不怪你。这世道,吃人才能活。但你……别变成鬼。’”
秃鹫浑身剧震。他死死盯着渡,眼眶通红:“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时间之河里看见了。”渡说,“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在弦上留下痕迹。你弟弟的最后一句话,是原谅。他希望你活得像个人,哪怕在吃人的世界里。”
骨刀落地。
秃鹫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危机,就这样以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解除了。
张魁这才敢上前,扑通跪在朱明薇面前:“公主,我真的……”
“起来。”朱明薇扶起他,“带我去见你的家人。云姨,准备药,先治疗伤者。铁匠,清点武器,统一保管。赵莽,维持秩序。”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四方势力,开始笨拙地协作。自在帮的人帮忙搬运伤员,蚀之子民的信徒用草药知识协助云娘,新义军维持秩序,连食腐者的残部都默默收拾起地上的尸体——那些在混战中死去的同伴。
林晚走到渡身边,低声问:“你真是从未来来的?”
“是。”渡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出现?如果你能轻易解决这事,之前那些牺牲……”
“不能干涉。”渡摇头,“时间之河有它的规则。我只能出现在‘可能性分叉’的关键节点,而且不能直接改变结果,只能提供选择。如果我来得太早,或做得太多,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
他看着正在指挥众人的朱明薇:“比如现在,公主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危机,建立了威信。如果我直接出手镇压所有人,她只会被当成傀儡,无法真正服众。”
“所以你是来……当顾问的?”
“可以这么说。”渡笑了,“顺便找个人。”
“谁?”
渡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林晚掌心的印记:“你的种子,成长得比预期快。”
林晚下意识握紧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是好事。”渡若有所思,“苏清河选对了人。你果然是最合适的‘锚’。”
他还想说什么,阿弃抱着三株幼苗跑了过来:“渡先生!您看小新它们怎么了?”
三株若木幼苗都朝着渡的方向“弯腰”,叶子轻轻摆动,像是在行礼。渡蹲下身,用手指轻触小新的叶片。嫩芽立刻缠上他的手指,蹭了蹭。
“它们喜欢你。”阿弃惊讶,“连我都得哄好久……”
“因为我身上有秩序的气息。”渡微笑,“毕竟我从秩序重建的未来来。”
他站起来,看向已经逐渐恢复秩序的县衙院落,又望向猩红色的天空。
“第一阶段危机解除了。”他轻声说,“但暗的反扑不会停止。它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天空尽头,那片猩红最浓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旋转。
像一只眼睛。
正在慢慢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