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14、寒假

　　第一周，等待与开始

　　方见微站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门口，手里捧着那本《实验年鉴》。窗外是江南少见的晴朗冬日，阳光透过玻璃在实验台上切出锐利的光带。

　　他花了整个上午一页页翻看。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被她工整地记录、整理、装帧：

　　第7页贴着柠檬电池第一次实验的草稿，他画的电路图旁，她用红笔批注：“此处电流估算偏保守，实际LED亮了3秒。”
　　第12页是草蚂蚱的铁盒照片，下面她写：“非实验互动记录：时长15分钟，产出：两只蚂蚱，一份安心。”
　　第23页，万圣节焦糖实验的温度曲线图旁，贴着烧焦的糖纸一角，注释：“第一次共同食物摄入，甜度超标300%。”

　　翻到最后一页那封长信时，阳光正好移到“绝缘体确实可以导电”那句。烫银的字在光线下微微反光，像她说话时眼睛里的光。

　　他按照她附的地址，寄出了第一封信。内容简短：

　　姜之墨：
　　年鉴收到。数据准确，整理完整。
　　寒假开始，温度记录板已启用。
　　今日江南市：-3℃，深蓝木签。
　　方见微
　　2016.1.25

　　寄信时邮局工作人员说：“邻市啊，得三四天。”他点头，心想：三四天，足够光从月球抵达地球二十次。而一封信，才刚上路。

　　他开始执行寒假计划表。但下午四点，原本的“竞赛题复习”时段，他打开了《吉他入门三十课》。

　　没有吉他。他找来一根长尺代替琴颈，在尺面上用铅笔标记出品位，左手虚按，右手在空气中拨弦。很荒诞，但他做得认真——C和弦指法：食指二弦一品，中指四弦二品，无名指五弦三品。

　　指尖按在坚硬的塑料尺面上，很快泛白。他想：如果是真实的琴弦，会更痛。而她选择了面对那种痛。

　　物理竞赛题做到第三册第七题时，他走神了。题目关于弹簧振子的阻尼振动，他却想起音叉实验那天，她说：“确认我们之间的共振，是真的。”

　　他在草稿纸边缘写：
　　设情感系统为阻尼振子
　　初始能量：E₀（来自共同经历）
　　阻尼系数：γ（距离、时间）
　　若γ过大，振动迅速衰减
　　若γ适中，可持续较长时间
　　问题：我们的γ是多少？

　　没有答案。他继续做题。

　　1月28日，周四

　　温度记录板上插到第四根深蓝色木签。江南市持续低温，-4℃到-2℃。

　　晚上母亲问：“最近常去邮局？”他答：“寄学习资料。”不算完全撒谎——他的信里确实有物理问题讨论。

　　1月30日，周六

　　收到她的第一封回信。淡蓝色信封，邮戳是邻市一个小镇。

　　信很长，五页纸。字迹比平时潦草，像迫不及待要说完所有话：

　　方见微：
　　信收到了！比我预想的快一天！
　　爷爷家果然冷，今早-7℃，我也插了深蓝木签。看，我们还在同步。

　　这里星空亮得惊人。昨晚看到猎户座时，我想起你生日送我的那块怀表——指针正指向它此刻的真实位置。这种“知道你在看同样的东西”的感觉，很奇怪，但很温暖。

　　我在老房子做了个小实验：
　　材料：三个玻璃杯，分别装热水、温水、冰水
　　方法：同时放在室外窗台，每半小时记录温度
　　结论：热水的冷却速度最快，温水次之，冰水最慢
　　联想：是不是初始温度越高的系统，在失去热源后冷却得越快？
　　那么，如果我们寒假前的情感温度很高，现在是不是也在快速冷却？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有在偷偷加热——每天看实验年鉴，每天写点东西想寄给你，每天下午四点（你固定练吉他的时间？我猜的）我会练半小时尤克里里。是的，尤克里里，不是吉他。老师说我手小，先从四弦的开始。

　　你在练吉他吗？还是我猜错了？

　　随信附的芝麻糖是镇上老铺子的，爷爷说做了六十年。很甜，但不像工业糖精那种腻。是时间熬出来的甜。

　　盼回信。
　　姜之墨
　　2016.1.27 夜
　　（写这封信时，窗外正在下雪）

　　信纸里真的夹着几块芝麻糖，还有一片压干的雪花——她做的标本，透明胶片密封，边缘写：“2016.1.27初雪”。

　　方见微把雪花标本夹进《实验年鉴》扉页。然后回信：

　　姜之墨：
　　实验设计有瑕疵。玻璃杯散热面积相同，但初始温差不同，冷却速率不能直接比较。需用无量纲温度θ=(T-T∞)/(T₀-T∞)重新处理数据。

　　但你的联想有研究价值。情感系统的“冷却”可能不符合牛顿冷却定律，因为存在内部热源（记忆、期待等）。建议寒假期间持续记录主观温度感受，开学后对比分析。

　　我在练吉他。从1月24日开始，每天下午四点。目前进度：熟悉C、G、Am和弦指法，可弹奏《小星星》片段。手指未起茧，但指尖敏感度下降12%（估算）。

　　芝麻糖甜度适中，补充热量约300kcal/100g。雪花标本已收藏。

　　今日江南市：-2℃，浅蓝木签。
　　方见微
　　2016.1.30

　　他把信投入邮筒时，天空开始飘细雪。邮局工作人员认出他：“又寄邻市？那边雪更大。”

　　他点头，心想：她的雪，和这里的雪，是同一场雪吗？

　　第二周，同步与偏移

　　2月1日，周一，小年

　　温度记录板上，两根木签第一次出现颜色差异：
　　江南市：3℃，绿色木签（寒潮暂退，罕见回暖）
　　她的记录（根据来信）：-5℃，深蓝色木签

　　方见微在日记里写：
　　“距离约200km，温差8℃。符合大气温度梯度（0.6℃/100km）的理论值吗？计算：8/200=0.04℃/km，远小于0.6。说明局地因素主导。情感温度是否也如此？距离效应可能小于个体差异。”

　　他寄出信，附上江南市突然回暖的气象报告复印件，在边缘注：“你处的低温可能持续多久？”

　　2月5日，周五，腊月廿七

　　她的回信到了。信封鼓鼓的。

　　方见微：
　　温差8℃！这不科学！江南居然回暖了，我这里还在-6℃。爷爷说这是山谷地形导致的冷湖效应——冷空气下沉堆积，不容易散。

　　但我做了补偿实验：在房间里贴满旧报纸（爷爷存的《人民日报》，从1978年开始），室温比没贴的房间高1.5℃。所以我在想，“记忆介质”的保温效果是真实存在的。我房间墙上贴满了我从小到大的画和奖状，昨晚室温-4℃，主观感受却比-2℃的书房暖和。

　　对了，我进步了！尤克里里学会《欢乐颂》前八小节。但手指真的好痛，指尖红肿，按弦时像在按针。可当旋律出来时，又觉得值得。

　　你在练什么曲子？还是《小星星》吗？

　　随信附上老房子的窗花——我奶奶生前剪的，存在箱底很多年。我重新装裱了。还有一副手织手套，我跟着邻居奶奶学的，织得歪歪扭扭，但很厚实。你练琴时如果手冷，可以戴。

　　快要除夕了。你们家怎么过年？
　　姜之墨
　　2016.2.3

　　信封里有：
　　1. 一副深灰色毛线手套，针脚确实不匀，但厚实柔软，掌心位置还绣了一个小小的电路图符号
　　2. 一片红色窗花，剪纸是“喜鹊登梅”，裱在透明胶片里
　　3. 她的温度记录板拓印——她用铅笔拓下了木签的排列，在旁边标注每天的心情简图：雪花表示“冷但安静”，太阳表示“想实验室”，音符表示“练琴日”

　　方见微戴上手套。羊毛粗糙的触感，但温暖。他试着虚按和弦，手指在毛线里弯曲，像被温柔包裹。

　　回信时，他附上了自己记录的《小星星》吉他谱——他改编的简化版，只有四个和弦。在谱子下方写：

　　“手套保温性能良好，室温15℃时佩戴20分钟，手背温度上升3.2℃。窗花已贴于书房窗户，日光透射时产生红色光斑，坐标(x,y)=(32cm,45cm)处光斑最清晰。”

　　他犹豫了一下，在信末加了一句：

　　“除夕夜，如果天气晴，或许可以同时看猎户座。21:00，它应该位于东南方天空。”

　　没有问“要不要”，是陈述。像提供一个实验选项。

　　2月7日，周日，除夕

　　江南市年夜饭在六点。方见微吃完后回到房间，打开窗。城市灯火通明，光污染严重，但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依然可见——模糊，但确实在那里。

　　21:00整。他举起那个星空投影灯，对准窗外，按下开关。猎户座的光斑投射在夜空中，与真实的星星重叠。

　　很幼稚的行为。但他做了。

　　他想：此刻在两百公里外的山谷小镇，她也许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清晰得多的同一片星空。

　　没有约定，但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然后轻声说：“除夕快乐。”

　　仿佛这句话能顺着星光传递。

　　第三周，温度与旋律

　　2月14日，周日，情人节

　　方见微收到一封特殊的信——不是通过邮局，是快递。小纸盒，寄件人地址空白，只有一行字：“请于2月14日送达”。

　　打开，里面是一盘磁带。是的，磁带，老式卡带，标签手写：“实验录音001”。

　　附信很短：

　　方见微：
　　爷爷家翻出的老录音机还能用。
　　录了一点东西，用磁带是因为——
　　磁带需要时间转动，声音需要时间播放。
　　就像有些话，需要时间才能说出口。

　　用录音机听。
　　如果没有，我去找个能播放的地方。
　　姜之墨
　　2016.2.12

　　方见微家里没有录音机。他骑车去了旧货市场，在一个卖二手电器的摊位找到一台索尼Walkman，还能工作。

　　回家，锁门，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磁带转动，先是空白噪声，然后——

　　吉他声。

　　生涩的，磕磕绊绊的，但确实是吉他。弹的是《Romance de Amor》前奏，错了好几个音，节奏不稳，但她在弹。

　　弹了大概三十秒，停了。空白几秒后，她的声音出现：

　　“录了七遍，这是最好的一次……还是弹错了。但方见微，我想告诉你，我开始学吉他了。不是尤克里里，是真正的吉他。因为……”

　　她停顿，磁带空白处有细微的电流声。

　　“因为我想和你合奏。用同样的乐器，弹同样的曲子。想等开学后，在实验室里，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弹这首《Romance de Amor》。”

　　又停顿。有深呼吸的声音。

　　“今天物理老师如果在，会说：2月14日地球到达近日点，距离太阳最近。所以今天，理论上是一年中最温暖的一天——虽然实际上因为季节延迟不是这样。但我想，也许情感也有‘近日点’……在某一天，某个时刻，距离突然变得最近。”

　　“我不知道我们的近日点在哪里。但我在练习，在靠近。”

　　“等你回信。”

　　“咔”一声，录音结束。

　　方见微坐在书桌前，很久没有动。Walkman还在转，空白磁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拿出吉他——是的，他终于在寒假第二周买了一把最便宜的合板吉他，藏在床底——开始练习。

　　练的是同一首曲子。练到指尖发红，练到和弦转换勉强流畅，练到可以完整弹完前十六小节。

　　然后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录了一遍。

　　回放。还是很多问题，但比她的版本熟练一些。

　　他没有寄录音带。而是回信：

　　姜之墨：
　　磁带收到。播放设备已解决。
　　录音分析：
　　1. 节奏平均偏差±0.3秒
　　2. 错音率18%
　　3. 情感投入程度：高（根据呼吸节奏和停顿判断）

　　我的练习进度：可弹奏前16小节，错音率9%，节奏偏差±0.15秒。
　　目标：开学前完成全曲，错音率<5%。

　　关于“情感近日点”假说：
　　近日点由轨道参数决定，是周期性事件。
　　情感距离是否也有周期性？需要长期观测数据。
　　建议：建立“情感距离-时间”序列，寻找规律。

　　今日江南市：8℃，橙色木签（罕见高温）。
　　方见微
　　2016.2.14

　　他在信封里放了一小袋桂花糖——母亲做的，和一片刚从窗外摘的早梅花瓣，压平，附注：“江南春信早。”

　　2月18日，周四，正月十一

　　她的回信异常快。信封是嫩绿色的。

　　方见微：
　　桂花糖的甜和芝麻糖不一样！更清雅，像春天的味道。梅花瓣我夹在实验年鉴里了，和雪花标本放在一页——冬与春的对话。

　　你的错音率只有9%？！这不公平！我还在18%挣扎。但爷爷说，他年轻时学二胡，第一个月根本拉不出调。所以……我原谅自己。

　　关于“情感近日点”的周期性：我想可能不是严格的周期，而是……一系列“趋近时刻”。比如：
　　- 柠檬电池实验（第一次导电）
　　- 猎户座流星雨（第一次共享星空）
　　- 现在，通过磁带和信件，我们在共享音乐

　　这些时刻像轨道上的点，不一定等间距，但都在让两个系统更靠近。

　　元宵节要到了。听说今年是“超级月亮”。如果那天晴，我们可以做个实验：
　　时间：2月22日20:00-20:30
　　内容：各自观测月亮，记录主观感受
　　目标：验证非接触式共享体验的“心理接近效应”

　　你愿意吗？
　　姜之墨
　　2016.2.16

　　方见微在日历上圈出2月22日。回信：

　　姜之墨：
　　实验方案可行。
　　建议增加量化记录项：
　　1. 月球地平高度角（估算）
　　2. 可见月海数量
　　3. 主观清晰度评分（1-10）
　　4. 观测期间的心理状态描述

　　时间同步很重要。建议对时：19:55打开收音机，收听整点报时。
　　20:00准时开始观测。

　　我会参与。
　　方见微
　　2016.2.18

　　第四周，月亮与归期

　　2月22日，周一，元宵节

　　19:55，方见微打开收音机。调频电台正播放轻音乐，等待整点。

　　19:59:30，音乐停止。报时前奏响起。

　　“嘟——嘟——嘟——嘟——嘟——嘟——北京时间，二十点整。”

　　他关掉收音机，拿起望远镜走到阳台。

　　天气完美。晴，无云，能见度极佳。满月悬在天顶，确实比平时更大更亮，表面细节清晰得惊人。

　　他记录：
　　20:00 高度角约45°，静海、危海、酒海清晰可见，清晰度9/10
　　20:10 月亮升至48°，风暴洋边缘的辐射纹明显
　　20:20 高度角51°，开始有薄云飘过，但未遮挡
　　20:30 观测结束，主观感受：宁静，圆满，期待

　　回房间，他在实验记录本上详细写下观测报告。最后一栏“心理状态”，他写：

　　“相信此刻有人在做同样的事。这种相信本身，抵消了部分距离感。”

　　2月24日，周三

　　她的信到了。信封里除了信纸，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夜空中巨大的满月，下方是老房子的瓦顶轮廓。背面写：“2016.2.22 20:15 超级月亮与百年老宅”。

　　信很短：

　　方见微：
　　月亮看到了，很圆，很亮。
　　我用的双筒望远镜，爷爷的旧货，但还能用。
　　记录数据和你类似，除了我这边光污染少，清晰度可以给10/10。

　　观测时的心理状态：
　　“希望你也看到了同样的明亮。”
　　就这么简单。

　　开学了。我后天回江南市。
　　3月5日，周六，实验室？
　　老时间，老地点。
　　我有很多话想说，很多实验想做。
　　还有……吉他，我想当面弹给你听。

　　等那天。
　　姜之墨
　　2016.2.23

　　方见微把那张月亮照片贴在《实验年鉴》最后一页。旁边贴上自己那晚写的观测记录。

　　然后他打开手机，找出最新一次《Romance de Amor》的录音——已经可以完整弹奏前32小节，错音率降到6.5%，节奏基本稳定。

　　他命名文件：“练习记录037-准备”。

　　周日，寒假最后一天

　　温度记录板上插满了木签。三十七个格子，三十七种颜色：
　　- 深蓝：12天
　　- 浅蓝：10天
　　- 绿：8天
　　- 黄：5天
　　- 橙：2天

　　整体趋势：从冷到暖。她的拓印显示类似趋势，但滞后两天——山谷的回暖来得慢。

　　方见微把两块木板并排放在书桌上。颜色序列大致同步，就像两个独立但相关的温度系统，经历着相似的冷暖周期。

　　他在日记本上写：

　　寒假观测初步结论：
　　1. 物理距离导致温度差异，但变化趋势相似
　　2. 通信频率（平均5天/次）可能维持了情感温度的基准
　　3. 共享事件（元宵节观测）产生明显的心理接近感
　　4. 音乐练习成为新的连接媒介（错音率从18%→6.5%）

　　待开学验证：
　　1. 面对面互动是否恢复之前的“热传导效率”
　　2. 吉他合奏的实际可行性
　　3. “情感近日点”假说的进一步验证**

　　写完，他看向窗外。

　　江南市的梧桐枝已经冒出极细的绿芽，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在那里。

　　春天要来了。

　　实验室要重开了。

　　她要回来了。

　　而他，已经准备好，用三十七天的练习，弹出一句练习了很久的话：

　　“我也在等你。”

　　特别附录：寒假通信统计

　　总通信次数：8次
　　- 他寄出：4封
　　- 她寄出：4封
　　- 平均间隔：4.6天

　　通信内容分类：
　　- 实验数据讨论：35%
　　- 日常生活分享：28%
　　- 音乐练习进度：22%
　　- 情感隐喻分析：15%

　　附件交换记录：
　　- 她寄来：芝麻糖、雪花标本、窗花、手套、月亮照片、录音带
　　- 他寄去：桂花糖、梅花瓣、气象报告、吉他谱、观测记录

　　温度记录同步率：
　　- 完全同色：22天（59%）
　　- 相邻色：13天（35%）
　　- 差异大：2天（5%）（均为天气突变日）

　　最后记录：
　　3月5日，周六，实验室。
　　一切继续。

　　方见微合上日记本，把吉他放回琴盒，仔细擦拭琴弦。

　　然后轻声说：

　　“晚安，寒假。”

　　“早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