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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开学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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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第一周
清晨六点五十分,方见微站在实验室楼下。
梧桐枝冒出极细的绿芽,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在那里。地面残留着昨夜春雨的湿润,空气里有泥土和新生草叶的气味。
他等了七分钟。这七分钟里,他计算了:
- 寒假长度:37天
- 通信次数:7次
- 温度记录同步率:54%
- 吉他练习时长:37小时(平均每天1小时)
- 错音率下降曲线:25%→5.5%
还有:心跳从72升至86,呼吸频率从12次/分升至16次/分,手心微湿——这些是非计划内的生理数据,他如实记录。
七点整,楼梯间传来脚步声。
不是平时的轻快节奏,是有点急促的、略重的脚步声。然后她出现在楼梯拐角——
深蓝色羽绒服敞开着,里面是米白色毛衣,围着他送的那条围巾。头发剪短了些,刚到肩膀,发梢微卷。脸颊被晨风吹得泛红,眼睛在看见他的瞬间亮起来。
“早!”她跑下最后几级台阶,呼吸有点喘,“我迟到了吗?”
“没有。”方见微说,“准时。”
“那就好。”她笑起来,从书包侧袋掏出钥匙——那把熟悉的铜钥匙,“我昨天就想来实验室看看,但叔叔说开学第一周要检查设备,不让进。”
她插钥匙,转动。门开的瞬间,实验室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尘埃、旧书、化学试剂,还有……寒假三十七天积攒的寂静。
两人站在门口,都没有立刻进去。
实验室还是老样子。实验台干净整洁(寒假前他们收拾过),窗台上的柠檬标本已经干瘪变色,墙上的猎户座星图边角有些卷曲,暖气片发出熟悉的流水声。
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三十七天的距离,七封信,两个温度记录板,一首练习了三十七小时的吉他曲——所有这些,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覆盖在熟悉的场景上。
“进来啊。”姜之墨先走进去,放下书包,转身看他,“怎么感觉……实验室变小了?”
“不是实验室变小,”方见微关上门,“是我们长大了。”
他说得很自然,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点奇怪——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姜之墨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哇,方见微,你刚才说了句很哲学的话。”
“客观事实。”他移开视线,走到实验台前。
窗台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不是他留下的那个,是新的。
“这是……”他转头看她。
“寒假作业。”她眨眨眼,“你打开看看。”
方见微打开纸袋。里面是:
1. 她的温度记录板——插满了三十七根木签,颜色序列和他那块大致同步
2. 一叠手写数据表:记录了她做的所有“简易实验”——雪晶观察、旧报纸保温测试、屋檐滴水频谱分析……
3. 一盘新的磁带,标签:“实验录音002-清溪镇融雪”
4. 一小袋松子,附卡:“山里捡的,很香”
他拿起温度记录板。木板边缘的雪花雕刻有些磨损,但依然清晰。三十七根木签,从深蓝到浅蓝到绿到黄——一个完整的从冬到春的温度过渡。
“你的呢?”她问。
方见微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那块。两块木板并排放在实验台上,颜色序列几乎镜像对称。
“看,”姜之墨指着中间几天的差异,“这里,江南市突然回暖的那三天,我还是深蓝。地形效应延迟。”
“但整体趋势一致。”方见微说,“相关系数0.71。”
“0.71?”她眼睛亮起来,“你算过了?”
“嗯。”
“那……”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情感温度的相关系数呢?你觉得……有多少?”
问题来了。直接,危险,但无法回避。
方见微看着那两块木板,看着那些颜色从冷到暖的渐变,看着三十七天里两个人各自记录、却最终指向同一个趋势的数据。
然后他说:“需要更多样本。但初步估计……不低于0.71。”
姜之墨笑了。不是大笑,是那种从心底漾出来的、温柔的笑。
“那就好。”她说,“0.71……很高了。”
实验室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鸟开始鸣叫,清脆的,一声接一声。
“对了,”她想起什么,拿出一个琴包——不是尤克里里,是标准的吉他包,“我……”
话没说完,上课预备铃从远处教学楼传来。
两人同时看向墙上挂钟:七点十五分。
“物理课。”方见微说。
“嗯。”她点头,有点不舍地把吉他包放回书包,“那……下课再说?”
“下课再说。”
他们锁门离开。走到教室门口时,姜之墨忽然拉住他袖子:“方见微。”
“嗯?”
“欢迎回来。”她说,眼睛弯着。
“欢迎回来。”他回应。
上午第二节,物理课。
讲台上班主任周老师正在讲电磁感应。方见微坐在第三排,从书包里掏笔记本时,手指碰到一个硬物——
是那副耳机。寒假前焊好的,猎户座贴纸已经有些磨损的耳机。
他戴上试了试。左声道有细微的电流噪声,但声音清晰。右声道完好。
前排的姜之墨忽然回头,递过来一张纸条。折成了纸飞机,机翼上写:“紧急”。
展开:
课上焊耳机?
左边又有杂音了。
我带了工具,要修吗?
(但这次被发现的概率高于80%)
句尾画了一个风险评估图:横轴是时间,纵轴是风险值,曲线在“老师转身写板书时”有个低谷。
方见微抬头。她背对着老师,手从肩膀后伸过来——还是那个小铁盒,便携电烙铁套装。
他犹豫了两秒,然后点头。
纸条传回:“好。等时机。”
时机来得很快。周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右手定则示意图,粉笔哒哒敲击。
姜之墨身体微微后仰,背靠在他桌沿。她的短发扫过他的物理课本封面,留下极淡的茉莉香——她换回原来的洗发水了。
方见微低头,在桌肚里操作:
1. 检查焊接点——寒假前的焊点有些氧化,接触不良
2. 重新涂松香
3. 插上充电宝,电烙铁升温(这次他带了小型充电宝)
4. 加热,补焊
动作比寒假前熟练。因为他寒假期间焊过吉他接线的练习件——虽然失败了三次。
“滋——”
细微的声响,松香气味散开。这次味道更明显,因为焊点位置更深。
就在第二股线焊到一半时,周老师突然转身:
“方见微,你来解释一下,动生电动势和感生电动势的区别。”
全班视线聚焦。
方见微动作僵住。电烙铁还热着,松香气味在安静的教室里……
姜之墨立刻举手:“老师,他刚才帮我修眼镜腿,可能没听清。”
周老师皱眉看她:“你眼镜不是好好的?”
“是隐形眼镜盒的铰链。”她反应极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真的是隐形眼镜盒,银色,“松了,他帮我拧紧。”
周老师半信半疑,但还是说:“那你回答。”
她站起来,声音清脆:“动生电动势是导体切割磁感线产生,本质是洛伦兹力对自由电子的作用;感生电动势是磁场变化产生,本质是变化磁场激发的涡旋电场对电荷的作用。”
她边说,手背在身后,轻轻碰了碰方见微的手肘——继续。
方见微低头,迅速完成第二股焊接。手指稳,但心跳快——不是因为紧张焊接,是因为她又在替他掩护,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某种背景音,让他奇异地专注。
“……所以麦克斯韦将这两个定律统一为电磁感应定律。”她回答完毕。
“很好,坐下。”周老师点头。
她坐下时,焊接刚好完成。绝缘胶带缠绕,测试——左耳杂音消失。
通了。
下课铃响。周老师刚走出教室,姜之墨就转身趴在方见微桌上,眼睛亮亮地问:“好了?”
“嗯。”他把耳机递过去。
她戴上听了听,笑起来:“真的好了!比上次还快。”
“练习过。”他简短地说。
“练习?”她歪头,“焊什么?”
“吉他接线。”他说,“寒假买了把二手吉他,接口接触不良,修了三次。”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但姜之墨愣住了。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过了好几秒,她才轻声问:“你……寒假真的在练吉他?”
“嗯。”方见微从书包侧袋拿出手机,找到最新录音文件,“要听吗?”
她用力点头。
他递给她一只耳机。她戴上,他按下播放。
《Romance de Amor》前32小节流淌出来。流畅,稳定,和弦转换自然,轮指段落清晰。虽然还有细微瑕疵,但已经是完整的、可以入耳的演奏。
一曲终了。她摘下耳机,眼睛里有光在闪烁。
“你……”她声音有点哽咽,“你练了多久?”
“三十七小时。”他说,“平均每天一小时。”
“错音率多少?”
“5.5%。”
“和弦转换时间?”
“0.8秒。”
她问得专业,他答得精确。像在进行实验数据汇报。
但姜之墨的眼睛越来越湿。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耳机线,一圈,又一圈。
“我……”她声音很小,“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我以为你不会真的……”
“我说了‘好’。”方见微打断,“所以会做到。”
很简单的原因。他说了“好”,所以会练。就像他说了“记录温度”,所以三十七天每天都插木签。就像他说了“观测月亮”,所以元宵节准时站在阳台。
他说了,就会做。
姜之墨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但笑容灿烂得像春天的阳光。
“那……”她吸了吸鼻子,“我也有东西给你听。”
她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找到录音文件,递给他耳机。
按下播放。
同样的《Romance de Amor》,但她的版本生涩得多。错音明显,节奏不稳,有几处甚至弹断了重新开始。但她弹完了前16小节——那是她寒假全部练习的成果。
录音最后,她的声音出现:
“录于清溪镇阁楼,雪夜,第十三次尝试。还是弹不好,但……我想让你听到。”
录音结束。
方见微摘下耳机,看着她。
“错音率18%。”她主动汇报,“和弦转换时间2.1秒。练习时长……大概二十小时?没精确记录。”
“不错。”他说,“二十小时到这个水平,效率很高。”
“真的?”
“嗯。学习曲线斜率大。”
她笑了,擦掉眼角的泪:“那我们……现在能合奏吗?虽然我弹得差。”
“可以。”方见微说,“但需要调音。”
“我有调音器!”她立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设备,“还有节拍器。”
“那……”他看了看时间,“午休?实验室?”
“实验室!”她眼睛亮起来,“我带吉他来了,在琴包里。”
“我也带了。”他说,“在储物柜。”
两人对视,然后同时笑了。
像两个准备了很久、终于要登台的乐手。
像两个设计了很久、终于要启动的实验。
像所有美好的事情,
在春天开始时,
正要发生。
中午十二点半,实验室。
两把吉他并排靠在实验台边。她的是一把原木色民谣吉他,面板有细微划痕;他的是一把深棕色合板吉他,琴颈刚调直。
“先调音。”方见微说。
“嗯。”
两人各自调弦。实验室里响起零散的琴音,E、A、D、G、B、E,逐渐校准到440Hz。
“从哪儿开始?”她问。
“前奏。”他说,“你弹主旋律,我伴奏。”
“我弹主旋律?”她紧张,“我会拖后腿……”
“不会。”他翻开谱子——他寒假手抄的,标注了两人分工,“你弹单音旋律,我弹和弦。节奏我控制。”
“好。”她深呼吸,手指按上琴弦。
“一、二、三、四——”
他起拍。简单的C和弦。
她跟上。第一个音符出来时有些颤抖,但音准是对的。
前四小节,她错了一个音,他立刻用和弦掩盖过去。第五到八小节,她渐入佳境,旋律线清晰起来。
第一次合奏结束。不完美,但完整。
“再来?”他问。
“再来!”
第二次,她错音减少。第三次,节奏基本同步。第四次,他们可以一边弹一边对视——她笑,他嘴角微扬。
弹到第七次时,午休结束铃响了。
两人同时停手,最后一个和弦的余音在实验室里回荡。
“时间到了。”她说,有点不舍。
“嗯。”他放下吉他。
“但……”她看着他,“我们合奏成功了,对吧?”
“成功了。”他点头,“虽然还有很多问题。”
“但开始了。”她轻声说,“开始了,就总会慢慢变好。”
她小心地把吉他收回琴包,动作轻柔。
方见微看着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侧脸上,照在她睫毛上细小的泪光上,照在她嘴角那个满足的笑容上。
然后他说:
“姜之墨。”
“嗯?”她抬头。
“欢迎回来。”他说,“回到实验室,回到实验,回到……所有未完的事情里。”
她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又湿了。
“嗯。”她点头,声音有点哑,“我回来了。”
“而且……”他顿了顿,“你的吉他,弹得很好。”
他说得很认真,像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实验结论。
姜之墨笑了,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抬手擦掉,笑着说:
“方见微,你知道吗?”
“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夸我。”她说,“虽然用的是很‘方见微’的方式——‘弹得很好’,像数据评价。”
“是事实。”他说。
“我知道。”她笑得更深,“所以……特别珍贵。”
实验室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在实验台上移动,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窗外,梧桐枝的绿芽又长大了一点点。
春天,真的来了。
而有些实验,
有些音乐,
有些还未说出口的话,
正在这个春天里,
慢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