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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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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初夏
课题选择:误差的蝴蝶效应
六月的第一个周六,实验室的白板上写满了公式。
左边是物理部分:方见微列出的实验方案——测量单摆周期与摆长、振幅的关系,研究空气阻力、摆球形状、悬点摩擦等因素的影响。
右边是数学部分:姜之墨画出的误差传播模型——用概率分布描述每个变量的不确定性,用协方差矩阵表示变量间的关联,最终计算总误差的概率密度函数。
“关键在于,”姜之墨用红色记号笔圈出一个公式,“我们不是要消除误差,而是要理解误差如何传播。就像天气预报——你知道初始数据有误差,但通过数学模型,可以预测这个误差如何影响未来三天的预报。”
方见微站在她身侧,看着那些复杂的数学符号。偏微分、雅可比矩阵、蒙特卡洛模拟……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这些方法……”他停顿,“你都会?”
“会一部分。”她诚实地说,“我爷爷教过我基础。剩下的我可以自学,暑假前应该能掌握。”
“需要什么资料?”
“图书馆三楼的数学建模教材,还有几篇误差分析的论文。”她翻出书单,“我查过,江南大学图书馆有,但需要借阅证。”
“我父亲有。”方见微说,“可以用他的。”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了一下:“真的?那……谢谢。”
“不客气。”他转向白板,“现在分工:我负责设计实验、采集数据、物理分析。你负责建立数学模型、编写仿真程序、误差量化。”
“好。”她点头,“但我要参与实验设计。数学模型需要理解物理过程的每个细节。”
“可以。”他说,“实验方案我们一起定。”
那个上午,他们争论了三次:
第一次是关于摆球材质。方见微主张用钢球——密度大,空气阻力影响小。姜之墨主张用乒乓球——质量小,更容易观察阻力效应。
“但乒乓球的不规则性会引入额外误差。”他说。
“那正好!”她指着误差模型,“我们就是要研究不规则性如何影响结果。如果所有条件都完美,还有什么可研究的?”
他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第二次是关于测量频率。方见微计划每秒采样10次,用光电门计时。姜之墨认为应该用高速摄像机,每秒1000帧,然后图像分析。
“成本太高。”他说,“学校没有高速摄像机。”
“物理实验室有一台旧的,”她说,“我叔叔说可以借给我们,但需要写申请。”
“你会写申请吗?”
“会。我帮你写,你签字。”
第三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课题的哲学意义。
“误差传播研究有什么应用价值?”方见微问,“裁判可能会问。”
姜之墨放下记号笔,认真地看着他:“方见微,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气象学概念。初始条件的微小变化导致系统长期行为的巨大差异。”
“对。”她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现在江南市的天气,和西伯利亚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有关。但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是哪只蝴蝶,也不可能测量它扇翅膀的精确力度。我们能做的,是建立一个模型,告诉我们:如果初始条件有这么多不确定性,那么三天后的预报有多少可信度。”
她转回身,眼睛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物理实验也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做出完美的单摆,永远不可能完全消除空气阻力。但如果你知道每个因素的不确定性,知道它们如何相互作用、如何传播,你就能说:我的测量结果有95%的概率落在这个区间内。”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这就像……人和人之间。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了解彼此,永远有误解、有距离、有信息损耗。但如果我们能理解这些‘误差’如何产生、如何传播,也许就能更宽容地对待彼此的不完美。”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蝉鸣隐约传来,初夏的风吹动窗帘。
方见微看着她。她站在白板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公式,脸上是认真的、发着光的神情。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只是聪明,不只是数学好。她有一种将抽象概念与真实世界连接的能力——从误差传播到天气预报,再到人际关系。
这种能力,他学不来。这是他钦佩她的另一个原因。
“好。”他终于说,“就按你的思路。我们研究误差的蝴蝶效应。”
姜之墨笑了,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你同意了?”
“嗯。”他点头,“你说服我了。”
“那……”她拿起笔,“我们继续?”
“继续。”
六月的周末,他们开始泡在市图书馆。
方见微用父亲的借阅证借来了所有需要的资料:三本数学建模教材,五篇误差分析论文,还有一本泛黄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1978年版,姜之墨爷爷年轻时用的教材。
“看这个,”她翻开那本旧书,指着页边的手写批注,“这是我爷爷的字。他说:‘概率不是频率,是信念的度量。’”
方见微凑近看。纸张已经发黄,墨迹有些晕开,但字迹依然清晰有力。
“信念的度量?”他问。
“嗯。”她轻声说,“比如,你认为明天会下雨的概率是70%。这不是因为你观察了100个类似天气,其中70次下雨了。而是你综合了所有信息——气压、湿度、云图、经验——之后,对‘下雨’这个命题的相信程度。”
她翻到下一页,那里画着一个贝叶斯公式的推导。
“贝叶斯学派,”她指着公式,“认为概率是主观的,会随着新证据更新。就像我们做实验:一开始你认为单摆周期是T0,测量一次得到T1,你就更新你的信念,得到一个新的概率分布。”
她说这些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方见微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我奶奶是历史老师,我爷爷是数学教授。”
他生长在工程师家庭,父亲教他的是确定性——材料有屈服强度,结构有安全系数,一切都是可计算、可控制的。
而她生长在学者家庭,爷爷教她的是不确定性——世界是概率的,知识是条件性的,真理是需要不断更新的信念。
这两种世界观,此刻在这个图书馆角落里碰撞、融合。
“所以我们的课题,”方见微慢慢说,“本质上是研究:当我们有了新的测量数据,如何更新对物理参数的信念?”
“对!”她眼睛更亮了,“就是这个!用贝叶斯推断,把实验过程建模为信念更新过程!”
她兴奋地在草稿纸上画图:先验分布、似然函数、后验分布……
方见微安静地看着。他不懂这些数学细节,但他理解背后的思想——这是一种全新的、比他想象中更深刻的视角。
“我需要时间学习。”他说。
“我教你。”她立刻说,“就像你教我物理一样。”
“好。”
那个下午,图书馆窗外的梧桐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他们在靠窗的桌子两侧,她讲贝叶斯定理,他讲单摆的动力学;她画概率分布图,他画受力分析图。
有时候他们会卡住——某个数学概念找不到物理对应,某个物理现象难以用数学描述。
“这里,”方见微指着一个公式,“你说后验分布是正态的,为什么?根据中心极限定理?”
“对,但需要满足独立同分布条件……”她皱眉,“我们的测量可能不独立。”
“那就需要更复杂的模型……”
“让我想想……”
思考时的沉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的低声讨论。图书馆的管理员经过时,对他们微笑——这是她周末常看到的两个高中生,总是带着厚厚的书,总是认真得像在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下午四点,阳光西斜。姜之墨讲完最后一个知识点,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累了?”方见微问。
“有点。”她承认,“数学讲起来比做起来累。”
“休息一下。”他说,“我去买水。”
他起身离开。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还有一小袋柠檬糖——她喜欢的那个牌子。
“给你。”他把糖递过去。
她愣了下,然后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看你吃过。”他说得简单。
她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酸和甜在舌尖化开。然后她轻声说:“方见微,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这样深入地讨论数学。”
“第一次?”
“嗯。”她点头,“以前都是爷爷讲,我听。或者自己看书。但和你讨论……不一样。因为你要用,所以会问最实际的问题。那些问题,有时候会逼我去想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她顿了顿,看着他:
“就像你今天问的:‘信念更新需要多少数据才可靠?’——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它是核心。”
方见微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说:“因为我要用这个模型去做真实的实验。如果模型不可靠,实验就没有意义。”
“我知道。”她笑,“所以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你让我不能只停留在理论层面。”
“你也一样。”他说,“你让我不能只停留在现象层面。”
两人对视,然后同时移开视线。
窗外的阳光正好,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继续吗?”她问。
“继续。”
六月中旬,学校批准了他们借用高速摄像机的申请。条件是:只能在周末使用,必须有老师监督。
监督老师是周老师——他们的物理老师,也是竞赛辅导老师。
“你们要研究单摆的误差传播?”周老师看着他们的实验方案,推了推眼镜,“想法很好。但为什么用高速摄像机?”
“为了捕捉摆动的细节。”姜之墨解释,“传统光电门只能测周期,但摄像机可以记录整个轨迹。我们可以分析摆球的微小晃动、悬点的微小位移——这些都是误差来源。”
周老师看向方见微:“你怎么想?”
“我们需要量化这些微小因素的影响。”方见微说,“理论上它们对周期的影响是二阶小量,但实验上从未精确测量过。”
“因为太难测了。”周老师说。
“所以我们要试试。”姜之墨接过话,“用数学建模反推:如果我能从视频里提取出这些微小运动,就能计算它们对周期的贡献。”
周老师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笑了:“行,我陪你们。但只到晚上十点。”
“谢谢周老师!”
那个周六晚上,物理实验室灯火通明。
高速摄像机架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单摆装置。方见微调整灯光——需要均匀照明,又不能太亮导致过曝。
姜之墨在电脑前调试软件。她要编写一个图像分析程序,从每一帧视频里提取摆球中心的像素坐标,精度要达到亚像素级别。
“准备好了吗?”方见微问。
“再等一下……”她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这个阈值要调低一点……好了!”
周老师坐在角落批改作业,偶尔抬头看看他们。
第一次拍摄。摆球释放,摄像机开始录制。1000帧/秒,摆动了20个周期,产生了40000张图片——每张图片只有几KB,但总量惊人。
“数据太大了……”姜之墨看着硬盘空间,“要分批处理。”
“先处理前五个周期。”方见微说,“分析关键特征。”
她点头,开始运行程序。电脑风扇嗡嗡作响,进度条缓慢移动。
等待的时候,他们坐在实验台边,吃周老师带来的面包——当作晚餐。
“你们俩,”周老师忽然说,“配合得很默契。”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
“我带了这么多年竞赛队,”周老师继续说,“很少见到这样的搭档。通常是一个人主导,另一个人辅助。但你们……是真正的合作。物理和数学,实验和理论,互相挑战,互相完善。”
他顿了顿,看着他们:“珍惜这种默契。以后上了大学,进了研究所,都不一定能再遇到。”
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和远处走廊的钟摆声。
“谢谢周老师。”姜之墨先开口,“我们会珍惜的。”
“嗯。”方见微点头。
周老师笑了笑,继续批改作业。
程序运行结束。姜之墨调出结果:摆球轨迹的三维重建——由于摄像机只有一个角度,她只能得到二维投影,但通过摆长约束,可以反推三维运动。
“看,”她指着屏幕上的曲线,“这不是完美的圆弧。这里有微小的波动……”
放大,再放大。波动变得清晰:摆球在摆动的同时,有微小的横向晃动,幅度大约0.1毫米。
“是悬点的摩擦?”方见微问。
“或者是摆球的不规则性。”她调出摆球的特写——钢球表面有细微的加工痕迹,不是完美的球体。
“能定量吗?”他问。
“我试试。”她开始计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方见微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屏幕的光在她脸上闪烁,睫毛在眼下投出跳动的阴影。她咬着下唇——这是她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正在一起探索一个无人到达的细节世界。0.1毫米的晃动,对大多数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要测量它,分析它,理解它如何影响整个系统。
这种追求极致的精确,这种对微小事物的尊重,是他和她共有的特质。
也许周老师说对了——这种默契,珍贵。
“算出来了。”姜之墨抬起头,眼睛里有光,“这个微小晃动对周期的贡献大约是0.02%。单个因素很小,但如果有十个这样的因素,累积效应就不可忽略了。”
“误差传播。”方见微说。
“对。”她点头,“就像蝴蝶效应。一只蝴蝶扇翅膀不重要,但如果是亿万只蝴蝶……”
她没说完,但方见微懂了。
就像他们之间。一次实验不重要,一次讨论不重要。但三十七次实验,一百次讨论,无数次的邮件、纸条、眼神交流……
累积起来,就成了无法忽略的系统性偏移。
让他们从陌生人,变成了现在的——不管叫什么,总之是超越了普通同学关系的,某种珍贵的连接。
“继续吗?”他问。
“继续。”她说。
那天晚上,他们工作到十点整。周老师催了三次,他们才收拾器材离开。
走出实验楼时,夜空清澈,繁星点点。
“下周继续?”姜之墨问。
“继续。”方见微说。
“好。”她笑,“晚安。”
“晚安。”
他看着她走向校门口,看着她上了叔叔的车,看着车灯在夜色中远去。
然后他抬头,看向星空。
猎户座已经看不见了——夏天不是它的季节。
但北斗七星依然明亮,勺柄指向南方——那是夏天更深的方向。
暑假快要来了。
比赛快要来了。
而他们,正在一起,
用最精密的仪器和最抽象的数学,
测量那些微小到几乎不存在、
却可能改变一切的,
蝴蝶振翅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