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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真空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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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等待的间隙
提交后的第一个周一,方见微早上六点准时醒来。
他习惯性地坐起来,准备去实验室,然后才想起——课题已经提交了。实验不用做了,数据不用分析了,模型不用调试了。
真空感。
他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切出锐利的光带。外面传来早起鸟鸣,清脆的,一声接一声。
这原本应该是实验日。他会骑车去学校,会在实验室楼下等她,会一起调试设备,会争论某个细节,会在午休时讨论数学问题,会在傍晚收拾器材,会在夜晚各自回家后继续思考。
现在,这一切突然停止了。
像是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断电,惯性还在,但动力已失。
他起床,坐到书桌前,打开那本厚厚的实验记录。最后一项是7月30日:“提交完成”。再往前翻,是密密麻麻的记录——从6月初的课题构思,到7月底的冲刺。
每一页都记录着某个时刻:她的某个想法,他的某个发现,他们的某个争论,某个突破。
翻到7月27日凌晨那页,她写的:“贝叶斯更新积分完成。与方见微电话讨论至凌晨三点。他发现了雅可比矩阵的错误。”
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她后来加上的:“那天晚上,江南市在下雨。我在想,如果此刻他在看窗外,应该能看到同样的雨。”
方见微看着那张便利贴。字迹有些潦草,大概是深夜写的。
他想起那个夜晚。凌晨三点,雨声,电话里她沙哑的声音,还有解出积分时她轻轻的欢呼。
那种“知道有人在和你同时醒着”的感觉,很奇特。
现在,这种同步被打断了。
上午九点,他收到她的短信:
“起床了吗?我在想……我们今天做什么?”
很简单的问句。但方见微看了很久。
是啊,今天做什么?
过去两个月,他们的每一天都被课题填满。现在突然空了,像画布上擦去所有色彩,只留空白。
他回复:
“醒了。你有什么想法?”
几分钟后:
“图书馆?或者……公园?”
他想了想:
“图书馆吧。”
“好。十点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市图书馆三楼靠窗的那张桌子——过去两个月他们周末常去的地方。
十点整,方见微到达时,姜之墨已经在了。
她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他第一次见她穿裙子。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干净的脖颈。桌上摆着两本书:一本《天气动力学》,一本《概率图模型》。
“早。”她抬头笑。
“早。”他坐下。
然后两人同时沉默了。
过去在这里,他们总是有明确目标:查资料、讨论问题、推导公式。现在,资料不用查了,问题解决了,公式推导完了。
空白像透明的薄膜,隔在他们之间。
姜之墨先打破沉默:“我昨晚……又检查了一遍代码。”
“我也是。”方见微说,“梦到论文里有个公式写错了,凌晨三点惊醒,开电脑检查。”
“结果呢?”
“没错。”他说,“只是梦。”
她笑了:“我也是。梦到视频导出失败,急醒了。”
两人对视,然后同时笑了——紧张后的释然,还有一点点不习惯的空虚。
“所以……”姜之墨转着手中的笔,“我们现在……聊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过去两个月,他们有无数话题:实验设计、数学建模、误差分析、比赛策略……
现在,所有这些话题都结束了。
方见微想了想,问:“你看的什么书?”
她举起《天气动力学》:“想提前预习大学课程。气象学的基础。”
“为什么选气象?”
“因为奶奶。”她轻声说,“也因为……我喜欢研究那些看不见的流动。空气的流动,能量的流动,还有……”她顿了顿,“时间的流动。”
她翻开书,指着一张云图:“你看,云的运动看似随机,其实遵循物理定律。只是变量太多,我们只能概率性预测。”
她又翻开《概率图模型》:“而这本,讲如何用图形表示变量间的依赖关系。很适合描述复杂系统——比如气候系统,比如……人际关系。”
她说最后四个字时,声音轻了些。
方见微看着她。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她睫毛上跳跃。她的手指抚过书页,动作轻柔。
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放松的样子。过去两个月,她总是紧张的——为实验紧张,为模型紧张,为比赛紧张。
现在,紧张卸下了。她露出本来的样子:好奇的,温柔的,喜欢思考抽象问题的。
“你呢?”她问,“接下来准备看什么?”
“材料科学导论。”他说,“还有固体物理。”
“听起来好硬。”她笑。
“是硬。”他承认,“但我想了解材料的内在结构——原子如何排列,缺陷如何产生,应力如何传播。”
他说着,突然想到:“就像你研究云的流动,我研究原子的排列。都是看不见的世界。”
她眼睛亮了:“对!都是微观的、需要想象力才能理解的世界。”
找到了新的话题——不是关于课题,而是关于他们自己。
关于各自的兴趣,各自的追求,各自想要探索的看不见的世界。
那个上午,他们聊了很多:
她讲气象学里的混沌理论,讲蝴蝶效应如何让长期天气预报成为挑战
他讲材料科学中的位错理论,讲晶体缺陷如何决定材料的强度
她讲她想研究台风路径预测,想拯救更多生命
他讲他想研究新型合金,想造出更安全、更轻便的结构
他们不再是一个团队的两个部分,而是两个独立但相关的个体,在分享各自的世界。
中午,他们去图书馆旁边的面馆吃饭。等面时,姜之墨忽然说:
“方见微,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这样,有点像……”
“像什么?”
“像普通人。”她笑,“普通人会周末在图书馆看书,会一起吃午饭,会聊些……和比赛无关的话题。”
方见微想了想:“我们以前不是普通人吗?”
“以前我们是‘竞赛搭档’。”她说,“现在……暂时不是了。”
她说“暂时”时,看了他一眼。
面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吃饭时,她说:“对了,下周我爸妈要带我去青岛玩。大概一周。”
方见微筷子顿了一下:“哦。”
“你会……想我吗?”她问得很自然,像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方见微看着她。她低头吃面,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但耳尖微微发红。
然后他说:“会。”
一个字。简单,直接。
她抬起头,眼睛弯起来:“那我给你带贝壳。听说青岛的海边有很多漂亮的贝壳。”
“好。”
“你也要想我。”她说,“每天。”
“嗯。”他说,“每天。”
那天下午,他们继续在图书馆看书。不说话,各看各的,但偶尔抬头对视,会笑一下。
像某种默契的延续——不需要课题,不需要比赛,只需要知道对方在身边。
傍晚离开时,姜之墨说:“下周我不在,你可以……好好休息。”
“你也是。”他说,“好好玩。”
“我会每天给你发照片。”她说,“让你看海。”
“好。”
她走了几步,回头:“方见微。”
“嗯?”
“今天……谢谢。”她说,“谢谢你陪我度过‘真空期’的第一天。”
“不客气。”他说。
她挥挥手,转身离开。
方见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他轻声说:
“也谢谢你。”
“让我知道,没有课题,我们也能找到话说。”
接下来的一周,方见微的生活恢复了规律:看书,练吉他,偶尔去实验室整理器材。
但他会在固定时间查看手机——上午九点,下午三点,晚上八点。这是她发照片的时间。
第一天:
机场照片。她对着镜头比耶,身后是候机楼巨大的玻璃窗。
配文:“起飞了。江南市再见,青岛你好。”
第二天:
海的照片。蔚蓝色,无边无际,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来。
配文:“海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更低沉,更持续,像大地的心跳。”
第三天:
贝壳的照片。各种形状,各种颜色,摊在沙滩上像星星坠落。
配文:“收集了这些。最圆的那颗给你。”
第四天:
夕阳的照片。海天交界处一片金红,帆船的剪影划过。
配文:“这一刻我在想,如果你也在看夕阳,我们看的其实是同一个太阳。”
第五天:
水族馆的照片。她站在巨大的玻璃前,里面是游动的鱼群。
配文:“看到一种鱼,叫‘方见微鱼’——总是独自游,但会偶尔停在某处,像在思考什么。”
方见微看着这些照片,保存每一张。晚上练吉他时,他会把手机立在谱架上,一边弹一边看。
他弹的是《Romance de Amor》。已经弹得很熟练了,错音率低于2%。但他还在练习,想把每个音符都弹得完美。
第七天晚上,她发来最后一张照片:
不是海,不是贝壳,不是夕阳。
是她在酒店房间的书桌。桌上摊开一本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公式——是他们在课题中没来得及深入的一个问题:如何将误差传播模型推广到非线性系统。
配文:“在海边散步时突然想到的。如果我们把相空间流形考虑进去……等你回来讨论。”
方见微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
“有思路了。等你回来。”
几分钟后,她回复:
“明天回家。后天见?”
“后天见。”
“方见微。”
“嗯?”
“我想你了。”
手机屏幕暗下去。方见微坐在黑暗里,握着手机。
窗外是江南市夏夜的星空。他找到北斗七星,找到织女星,找到天津四——夏季大三角。
然后他想:此刻在青岛,她应该也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虽然隔着八百公里。
但他们在看同一片星空,在想同一个问题,在期待同一次重逢。
这种同步,没有因为距离中断。
反而因为距离,变得更清晰。
那晚的日记,方见微写得很短:
“8月12日,青岛最后一天。
她发来公式照片。
我们的‘真空期’结束了——
不是回到原来的状态,
是进入了新的状态。
原来没有课题,我们也能连接。
原来没有实验室,我们也能分享。
原来距离不是障碍,
是让某些东西变得更清晰的透镜。
后天见。
等海的声音,
等贝壳,
等那些未完成的公式,
和她。”
姜之墨回来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在实验室见面。
她晒黑了些,脸颊有淡淡的晒痕,眼睛却更亮了。
“给你。”她把一个小布袋放在实验台上。
方见微打开。里面是十几颗贝壳,每一颗都光滑圆润,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最圆的那颗。”她指着其中一颗乳白色的,“我在海边找了三个小时才找到这么圆的。”
他拿起那颗贝壳。确实很圆,像经过精心打磨,但其实是自然的造物。
“谢谢。”他说。
“不客气。”她笑,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还有这个——”
她翻开。里面是她这几天在海边写的公式和思路。字迹有些潦草,有些页角被海风吹得卷曲。
“看这里,”她指着一页,“如果我们把单摆的相空间看作一个二维流形,小角度近似下它是平面,但大角度下它会弯曲……”
她兴奋地讲解,手指在纸上比划。阳光照进来,照在她晒黑的皮肤上,照在她发亮的眼睛上。
方见微安静地听着。她离开一周,但思维没有停止。反而因为离开了实验室的束缚,想到了更自由、更抽象的东西。
“……所以误差传播应该用黎曼几何来描述。”她说完,抬头看他,“你觉得呢?”
他思考了几秒:“理论上可行。但实验上如何验证?”
“这就是问题。”她叹气,“我们需要设计新的实验,测量相空间的曲率……”
“可以试试。”他说,“用双摆系统。相空间是四维的,曲率效应更明显。”
“双摆?”她眼睛亮了,“对!混沌系统,对初始条件极度敏感——正好研究误差传播!”
他们又开始讨论了。像从未中断过。
但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课题。只是为了——探索的乐趣。
那天下午,他们画满了三张白板。从黎曼几何到混沌理论,从双摆实验到误差量化。
结束时,夕阳西斜。
姜之墨伸了个懒腰:“啊……真好。”
“什么真好?”方见微问。
“又能和你一起讨论了。”她笑,“在青岛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些,但没人可以讨论。只能写在笔记本上,对着海说。”
“海怎么说?”
“海说:‘哗——哗——’”她模仿海浪声,“意思是:‘我不懂,但你说吧。’”
方见微笑了。
她看着他,眼神温柔:“方见微,你笑了。”
“嗯。”
“第四次。”她说,“我记得。”
他点头:“你记得。”
实验室安静下来。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一切都染成金色。
“方见微,”她轻声说,“比赛结果……快出来了。”
“嗯。”他说,“下周。”
“不管结果如何,”她说,“我都感谢这个夏天。感谢课题,感谢比赛,感谢……你。”
她说得很认真。
方见微看着她,看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轮廓,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
然后他说:
“我也是。”
“感谢你让我看到数学的美丽。”
“感谢你让我知道,探索未知的路上,有人同行。”
她眼睛湿润了。但她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她站起来,“明天还来吗?”
“来。”他说。
“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但会来。”
她笑了:“好。那……明天见?”
“明天见。”
她走到门口,回头。
夕阳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照成剪影。
“方见微,”她说,“其实海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把他带来看海。’”她轻声说,“所以……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说完,她推门离开。
方见微站在原地。
实验室里,夕阳的光在慢慢移动,从实验台移到白板,从白板移到地面。
他拿起那颗乳白色的贝壳,放在掌心。
光滑,圆润,带着海的温度和她的心意。
他想:
好的。
下次,
一起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