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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结果的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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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下旬,邮件抵达的下午
八月最后一个周二,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方见微正在书房里读《固体物理导论》,手机震动了两下——一条短信,一封新邮件。
短信是姜之墨的:
“收到邮件了吗?”
邮件来自全国中学生物理创新大赛组委会,标题是:“关于2016年度全国中学生物理创新大赛评审结果的公告”。
他没有立刻点开。
先回复短信:
“刚收到。你呢?”
“我也是。还没敢看。”
“一起看?”
“好。数三二一。”
方见微放下手机,看向电脑屏幕。光标悬在那个未读邮件上,像悬在某个临界点的上方。
手机又震动了:
“三。”
他握了握拳,指尖发凉。
“二。”
窗外蝉鸣聒噪,夏末的阳光把梧桐叶照得透明。
“一。”
他点击。
邮件加载——转圈——打开。
很长的名单,按奖项等级排列。他从特等奖开始往下找,没有他们的名字。一等奖,没有。二等奖……
在二等奖的第三行:
江南一中:方见微、姜之墨
课题:《单摆实验误差传播的贝叶斯量化与可视化研究》
指导老师:周明”
二等奖。
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差。
他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失落。然后立刻拿起手机,姜之墨的消息已经来了:
“二等奖。”
“嗯。看到了。”
“你……失望吗?”
他想了想,回复:
“不失望。比预期好。”
这是实话。评审前周老师说过,高中生做这种理论深度课题风险很大,能拿三等奖就不错。二等奖,已经超出预期。
“我也是。”她回复,“但有一点点……不甘心。”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课题值得一等奖。”
方见微看着这句话。他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咬着下唇,眼睛亮亮的,倔强的。
他回复:
“评委可能没完全理解数学模型的部分。”
“可能吧。”她回,“数学建模大赛的结果还没出。那个可能更适合我们。”
“嗯。”
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她又发来:
“你现在……在做什么?”
“看书。”
“我想见你。”
很直接。像她一贯的风格。
方见微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实验室?”他问。
“好。四点见。”
二等奖的实验室,方见微提前十分钟到。推开门,姜之墨已经在里面了。
她坐在实验台边,背对着门,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夕阳的光照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笼在温暖的光晕里。
听见声音,她回头。
眼睛有点红,但没哭。
“来了。”她说。
“嗯。”他关上门,走过去,“你还好吗?”
“还好。”她笑了笑,“就是……刚才有一瞬间,特别想哭。但忍住了。”
“为什么想哭?”
“不知道。”她摇头,“可能是累的。整个暑假的累,刚才突然涌上来。”
方见微在她对面坐下。实验台上还摊着他们最后冲刺时的草稿纸,白板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公式痕迹。
这个空间承载了太多:汗水、争论、突破、凌晨三点的电话、暴雨夜的陪伴。
现在,这一切有了一个结果:二等奖。
“其实挺好的。”姜之墨轻声说,“二等奖,够保送加分了。对你来说更重要。”
“对你也是。”他说。
“我不需要保送。”她笑,“我数学联赛一等奖,已经够用了。”
这是事实。她数学天赋足够让她去任何想去的大学。
但方见微知道,她在意的不是加分,是认可——对他们课题的认可,对他们这个夏天所有努力的认可。
“评审意见看了吗?”他问。
“看了。”她打开邮件附件,“物理部分评价很高:‘实验设计精巧,数据翔实,分析严谨’。数学部分……‘方法新颖但略显复杂,可视化效果突出但实用性有待论证’。”
“实用性。”方见微重复这个词,“他们觉得我们的方法不实用。”
“因为太超前了。”姜之墨说,“高中生的课题,不应该涉及贝叶斯推断、黎曼几何、协方差传播……他们期待的是更‘标准’的创新。”
“但我们的价值就在超前。”方见微说,“如果只做标准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她抬头看他,眼睛亮了:“你也这么想?”
“嗯。”他点头,“从开始就这么想。”
她笑了,真正的笑,从眼睛里溢出来的那种:“那就够了。至少你懂。”
实验室安静下来。夕阳的光线在慢慢移动,从她的肩膀移到实验台,照亮那些草稿纸上的公式。
“方见微,”她忽然说,“你知道吗,刚才我在想……如果我们拿了一等奖,可能这个课题就真的结束了。我们会觉得:完美,不用再继续了。”
“但现在是二等奖,”她顿了顿,“意味着还有改进空间。意味着……我们还可以继续。”
她看着他,眼神认真:
“我想继续。不是为比赛,是为我们自己。想真的把误差传播模型做完整,想真的用黎曼几何描述相空间,想真的……做出一个漂亮的东西。”
方见微看着她。在她眼睛里,他看到的不只是不甘心,还有更深的——对知识的纯粹热爱,对探索的本能渴望。
这种热爱和渴望,和他的一模一样。
“好。”他说,“继续。”
“真的?”她眼睛睁大。
“真的。”他拿起一支笔,在白板上划掉旧的公式,写下新的标题:“误差传播模型V2.0:非线性相空间中的贝叶斯推断。”
姜之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接过另一支笔:“首先,我们需要重新定义状态空间……”
他们又开始了。像从未停止过。
这一次,没有截止日期,没有评委期待,没有比赛压力。
只有纯粹的探索。
三天后,数学建模大赛结果公布。
这次是一等奖。
名单第一个就是他们:
“江南一中:姜之墨、方见微
课题:《基于贝叶斯推断与动态可视化的误差传播建模》
评审意见:数学模型创新性强,代码实现完整,可视化效果突出,具有很好的教学与科研参考价值。”
姜之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
“看到没?”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一等奖!他们说‘具有很好的教学与科研参考价值’!”
“看到了。”方见微说,“恭喜。”
“是我们!”她强调,“我们的课题,在数学这边得到了认可!”
她能这么兴奋,方见微理解。物理竞赛的评委可能没完全看懂数学部分,但数学建模的评委看懂了,而且给予了高度评价。
这是一种“被懂得”的喜悦。
“周末庆祝?”她问。
“好。怎么庆祝?”
“我想想……”她停顿,“海边去不了,但我们可以……去爬山?紫金山?看日出?”
方见微愣了一下。看日出意味着要凌晨出发,要在山顶过夜,要……
“就我们两个?”他确认。
“嗯。”她声音轻了些,“不可以吗?”
可以。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实验、非学习的场合单独外出。
“可以。”他说。
“那周六凌晨三点,学校门口见?”她问,“我让我叔叔送我们到山脚。”
“好。”
挂了电话,方见微站在窗前,看着夜色渐深的城市。
爬山。看日出。和姜之墨。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的、让他心跳略微加速的场景。
不是实验室,不是图书馆,不是任何他们熟悉的“学习场所”。
是山,是天空,是日出。
是全新的语境。
他需要思考:在这种语境下,他该是什么样子?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没有实验数据可以分析,没有公式可以推导,没有课题可以讨论。
只有山,天空,日出,和她。
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感到陌生。
但也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周六凌晨两点五十,方见微到达学校门口时,姜之墨已经在了。
她背着一个双肩包,穿着运动服,头发扎成高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
“早。”她笑。
“早。”他打量她,“你……看起来不像要爬山。”
“像什么?”
“像要去实验室。”他老实说。
她笑了:“那我应该穿什么?裙子?高跟鞋?”
“不是。”他顿了顿,“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这样的你。”他说,“不在实验室的你。”
她看着他,眼神温柔:“那今天让你习惯一下。”
车来了。是她叔叔开的车,一个中年男人,对他们笑了笑:“年轻人真有精神,凌晨爬山。”
路上,姜之墨小声说:“我叔叔知道我们是去庆祝比赛结果。”
方见微点头。
车开到山脚时,凌晨三点半。天还黑着,只有路灯和星光。
“注意安全。”她叔叔说,“日出后给我电话,我来接你们。”
“谢谢叔叔。”
他们开始爬山。紫金山不高,但凌晨的黑暗让路显得漫长。
起初他们沉默,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山里的空气清凉,带着草木的湿气。
“方见微,”走了半小时后,姜之墨开口,“你看过日出吗?”
“看过。但没在山顶看过。”
“我也没。”她说,“所以今天是第一次。”
“为什么想看日出?”
“因为……”她想了想,“因为日出是一个确定性的奇迹。你知道它一定会发生,知道时间,知道方向。但在它真正发生之前,你还是会期待,会紧张,会想象它会有多美。”
她顿了顿:“就像……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会发生,但还是会心跳加速。”
她说这话时,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柔和。方见微看着她,突然想起课题中的某个概念——
“像贝叶斯更新。”他说。
“嗯?”
“你知道后验分布会收敛,知道信念会稳定。但在每个新数据点到来时,你还是会紧张,会期待更新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姜之墨停住脚步,转头看他。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对。”她轻声说,“就是这样。”
他们继续走。山路渐陡,呼吸渐重。
方见微走在后面,看着她攀登的背影。她的步伐坚定,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需要休息吗?”他问。
“不用。”她说,“我想一口气登顶。”
他们真的做到了。凌晨四点五十,到达山顶观景台。
天还黑着,但东方天际线已经开始泛白——不是亮,是一种深蓝向浅蓝的渐变,像某种巨大的色谱展开。
观景台上已经有几个人了,都是来看日出的。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并肩坐下。
“冷吗?”方见微问。山风确实有点凉。
“有点。”她抱了抱手臂。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件薄外套——他多带了一件。
“给你。”他说。
她愣了下,然后笑了:“你总是准备得这么周到。”
“习惯。”他说。
她接过外套穿上。是他的尺寸,对她来说有些大,袖子长出一截。她把袖子卷起来,动作笨拙但可爱。
“谢谢。”她说。
“不客气。”
他们并排坐着,看着东方。天际线的颜色在缓慢变化:深蓝,靛蓝,蓝紫,然后出现一抹极淡的橙黄。
“快要来了。”她轻声说。
“嗯。”
等待的时刻,时间变得粘稠。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但又过得飞快。
方见微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任何“事”要做。不用做实验,不用算公式,不用讨论课题。
只是坐着,等待一个必然发生的自然现象。
这种纯粹的“存在”,很陌生,但……不坏。
“方见微。”她忽然叫他。
“嗯?”
“比赛结束后,”她看着远方的天际线,“我们还会这样吗?一起做事情,一起探索问题,一起……看日出?”
问题来了。直接,重要,无法回避。
方见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想吗?”
“我想。”她毫不犹豫,“非常想。”
“那就会。”
“真的?”
“真的。”他说,“因为我也想。”
她转头看他。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她声音有些颤抖,“我们算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直接,更危险。
方见微看着她。看着她在晨风中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期待和不安,看着她裹在他的外套里略显单薄的样子。
然后他说:
“我们是一个系统。”
“系统?”
“嗯。”他点头,“有两个子系统:你和我。有输入:知识、问题、好奇心。有输出:课题、成果、还有……这种时刻。”
他顿了顿,寻找合适的词:
“这个系统不是线性的,不是时不变的。它有混沌特性,有奇异吸引子。它会演化,会变得复杂,会产出我们无法完全预测的东西。”
“但有一点确定:”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个系统是稳定的。因为它的两个子系统,在持续地、互相地……同步。”
他说得很学术,但她听懂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方见微,”她轻声说,“你总是能用最‘方见微’的方式,说出最温柔的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他说。
“我知道。”她笑,“所以更珍贵。”
东方,第一缕阳光刺破了地平线。
金色,红色,橙色,混合成无法描述的色彩。光线像液体一样流淌,染红了云层,照亮了天空。
日出开始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
光在变化,云在流动,天空从黑暗到明亮的过程,像某种宏大的仪式。
姜之墨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他没有躲开。
她的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很轻,像试探。
然后她握住他的手。
手心温热,有些汗,但握得很紧。
方见微看着握在一起的手,又看向日出,然后看向她。
她也正看着他,眼睛里有整个日出的倒影。
“方见微,”她轻声说,“这个瞬间,误差为零。”
“嗯。”他点头,“确定性100%。”
她笑了。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很轻的触碰,像羽毛。
方见微僵了一秒,然后放松下来。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肩并肩,看着太阳完全升起。
看着黑暗退去,光明降临。
看着新的一天开始。
也看着,
他们的系统,
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
一个还没完全定义,
但都隐隐明白,
名为“我们”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