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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失控实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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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3日,周四,天文社活动室
方见微站在活动室窗外。下午四点的阳光斜射进窗,他能看见里面两个人凑得很近,头几乎挨在一起。
周屿正在调试那台新到的折射望远镜——据说是他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镜筒上贴着蔡司的银色标志。姜之墨在旁边举着星图,两人正讨论着什么。
“你看,M42星云在这个位置……”周屿的手轻轻扶在姜之墨握着星图的手上,帮她调整角度。
手指接触的瞬间,方见微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默数时间:3.2秒。
周屿的手没有立刻移开。
而姜之墨——她没有抽回手。
方见微转身离开。脚步很快,但很稳,像在逃离什么需要精密计算的实验失误。
3月24日,周五,走廊偶遇
姜之墨从天文社活动室出来,看见方见微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物理竞赛的习题集。
“方见微!”她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和周屿的团队项目进省赛了!评委说我们的双星系统模型特别有新意……”
她的声音很兴奋,脸颊因为奔跑微微泛红。但方见微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那支笔,是周屿的。
黑色的LAMY钢笔,笔夹上有独特的星空雕刻。上周他看到周屿用过。
“笔不错。”他声音平淡。
“啊?”姜之墨愣了一下,低头看手里的笔,“哦,周屿的。我刚才在改论文,自己的笔没水了……”
她解释得很自然,但方见微的脑海里已经自动调出数据:
接触物品交换频率:
她借给周屿:物理笔记本×1(3.18),柠檬糖×2(3.20)
周屿借给她:星空钢笔×1(3.24),英文原版《天体物理学导论》×1(3.21)
物品交换是亲密度的间接指标。频率越高,系统耦合越深。
“恭喜。”他说完,转身要走。
“方见微!”她叫住他,“明天……实验室还来吗?”
“可能不行。”他没有回头,“竞赛班加课。”
这是谎话。竞赛班确实有课,但他在下午。上午的实验室时间,他故意空出来了。
他想测试一个假设:如果主动减少“我方输入”,她是否会调整时间分配,恢复平衡?
姜之墨的声音低了下去:“哦……那好吧。下周?”
“再说。”
他走下楼梯。脚步很稳,但心跳很快——89次/分。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愤怒。
对自己愤怒。为什么要测试这种幼稚的假设?为什么要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惩罚”她?
但更深处,他知道真相:他害怕了。
害怕那个叫周屿的变量,正在以指数级的速度改变系统的稳态。
3月25日,周六,实验室空置
上午七点,方见微准时醒来。生物钟精确到秒。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晨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从床边移到书桌脚。
七点零三分——平时她到达实验室楼下的时间。
七点零七分——平时他们一起上楼梯的时间。
七点十分——平时实验室门打开,她笑着说“早”的时间。
每一个时间点,他的身体都在等待那个熟悉的“事件触发”。但今天,事件没有发生。
他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
他打开朋友圈——他几乎不用这个功能,但昨天刚看了她的动态。最新一条是昨晚十一点:
“熬夜改模型。感谢周同学的咖啡和耐心指导【星星emoji】”
配图:活动室的桌子,两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相对,一杯喝了一半的拿铁,旁边是一本摊开的书——周屿的《天体物理学导论》。
方见微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三分钟。然后他做了三件事:
1. 截屏保存(用于数据分析)
2. 计算时间戳:晚上十一点,教学楼已锁门,他们在哪里?天文社活动室有独立钥匙,周屿有。
3. 放大照片细节: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周屿的外套挂在窗边——距离约2米,不算近,但在同一空间内。
数据开始自动分析:
深夜共处时长估算:*
假设从晚自习结束(9:30)到发朋友圈(23:00),共1.5小时。
环境因素:夜晚、私密空间、咖啡因(提神、也可能导致兴奋)
活动内容:专业讨论,但有社交属性(咖啡)
风险评估:黄色偏橙。
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模拟画面:她低头看书,周屿指着某个公式解释。她皱眉思考,周屿递过咖啡。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就像对他笑时那样。
那些画面很清晰,清晰得让他胸口发闷。
他终于承认:这不是“系统扰动分析”。
这是嫉妒
是教科书上定义的:“因感知到关系中的第三者而产生的负面情绪”。
而他,一向以理性自居的方见微,正在经历这种最不理性的情绪。
3月26日,周日,失控实验
方见微去了实验室——独自一人。
他想重复一些旧实验:柠檬电池、音叉共振、摩擦力测量……任何能让他回到2015年秋天的实验。
但当他点燃酒精灯时,手抖了。滴管里的柠檬汁洒出来,腐蚀了实验台的漆面。
他看着那块斑驳的痕迹,忽然想:酸能腐蚀金属,那嫉妒能腐蚀什么?
腐蚀理性?
腐蚀信任?
还是腐蚀那个他精心维护的、“绝缘体”的自我认知?
他打开那个装实验纪念品的抽屉。七个罐子整齐排列,每个都贴着她手写的标签。
他拿起那个草蚂蚱铁盒——体育课,她教他编草蚂蚱,手覆在他手上,说:“草里有生命。”
现在那个生命还在吗?草叶早已干枯,一碰就碎。
他又拿起猎户座怀表。打开表盖,指针安静地走着,猎户座的坐标指针指向此刻星空的位置。
她说:“时间会流逝,星星会移动。但有些东西,我想让它成为坐标。”
现在这个坐标,还在她心里吗?还是已经偏移,指向了新的星座?
方见微合上表盖,声音很轻:
“系统误差正在累积。
若不及时校准,
最终读数将完全失真。”
3月27日,周一,冷战启动
方见微决定执行“安全距离协议2.0”。这是他在昨晚设计的应对方案:
目标:降低系统耦合强度,防止热失控
措施:
1. 物理距离保持≥1.5米
2. 语言交流仅限于必要学术问题
3. 非语言交流(眼神、肢体接触)完全禁止
4. 暂停周六实验室活动,直至系统恢复稳定
早晨物理课,姜之墨像往常一样回头看他,想递纸条。
方见微移开视线,低头看书。余光里,他看见她的手停在半空,然后慢慢缩回去。
课间,她在走廊拦住他:“方见微,你怎么了?”
“没怎么。”他声音平静,像在陈述实验步骤。
“你这两天都没回我消息,周六也没来实验室……”
“竞赛压力大。”他打断,“需要集中复习。”
这是部分真话。但更真的是:他需要集中精力处理自己系统里的异常噪声——那些名为“周屿”的干扰信号。
姜之墨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什么。但方见微已经调用了“情绪屏蔽协议”——这是他从小练就的技能:当情感波动威胁到理性判断时,主动关闭情感通路,只保留逻辑处理。
“是因为周屿吗?”她直接问。
方见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部表情没有变化。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从上周四开始就怪怪的。”她说,“每次我和周屿讨论完,你看我的眼神就……”
她没说完,但方见微懂了。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察觉了。就像灵敏的传感器,总能捕捉到最微小的信号变化。
“你想多了。”他说,“我只是需要时间准备竞赛。”
“那我们还能一起复习吗?”她问,声音里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上学期期末那样?”
方见微沉默了三秒。
理智说:应该答应。学习互助不会增加情感风险。
情感说:但看到她和周屿在一起的样子,你会分心,会效率下降。
最终,理智和情感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可以。”他说,“但时间地点需要重新规划。”
“什么意思?”
“为了避免干扰,最好在图书馆的独立研究室。”他语气专业得像在制定实验方案,“时间定在晚自习第一节,时长控制在90分钟内。只讨论物理和数学,不涉及其他话题。”
他顿了顿,补充:“另外,建议不要邀请第三方加入。多人讨论效率会降低。”
“第三方”这个词用得很巧妙。没有点名,但指向明确。
姜之墨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听懂了。
“方见微,”她轻声说,“你在吃醋吗?”
空气凝固了。
走廊里学生来来往往,喧闹声像隔着一层玻璃传来。方见微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稳定在72次/分,因为他正在执行“心率控制程序”。
“情感是非理性的。”他最终说,“而我的系统,需要保持理性才能运行。”
说完,他转身离开。
留下姜之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没递出去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周六我做了新实验的设想,关于电磁感应和心跳的关系。你想听吗?”
但收件人已经走了。
3月28日-29日,数据真空期
方见微严格执行协议:
3.28:
物理课:零眼神交流
午餐:在教室独自吃,不去食堂(她通常在食堂和天文社同学一起)
晚自习:去竞赛班自习室,不去图书馆(她可能在)
3.29:
收到她的短信:“今晚图书馆B203,七点。来吗?”
回复:“竞赛班加课,抱歉。”
实际:在实验室独自做竞赛题,效率37%(平时为82%)
晚上十点查看手机:她发了天文社活动照片,周屿在讲解星图。她点赞,周屿回复:“明天继续。”
方见微关掉手机。
他开始写一份新的分析报告:
报告标题:《关于外部高相关性节点引入后,原双节点系统稳定性分析》
摘要:系统原有稳定状态(2015.9-2017.2)被高相关性新节点N3(周屿)扰动。N3与N2(姜之墨)具有高度兴趣重叠(天文、数学)、相似家庭背景(知识分子家庭)、互补性格特征(外向/内向)。观测到N2与N3的互动频率呈指数增长,同时N2与N1(我方)的互动频率呈线性下降。若不干预,系统可能在4-6周内完成节点重构(N2-N3成为主连接,N1被边缘化)。
建议方案:
1. 主动竞争:增加与N2的互动质量(但可能引发N3的反向竞争,导致系统过热)
2. 被动等待:相信N2-N3连接为暂时现象(风险:如果非暂时,将永久失去系统控制权)
3. 系统退出:主动断开与N2的连接,寻找新系统(代价:已有投资全部损失,包括情感、时间、共同记忆)
当前选择:介于2和3之间。执行“有限接触+观察”策略,若趋势持续恶化,则启动退出程序。
写到这里,方见微停笔。
他看着“退出程序”四个字,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是比喻,是真实的生理疼痛,位置在胸骨左缘第二肋间。
他按住那个位置,深呼吸。
心率:112次/分。
血压:估计升高。
手心出汗。
他闭上眼睛,开始执行“生理参数调节程序”:
1. 深呼吸:吸气4秒,屏气7秒,呼气8秒
2. 肌肉放松:从脚趾开始,逐步向上
3. 认知重构:这只是系统扰动,不是系统崩溃……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书架上那排实验纪念品时,所有调节程序瞬间失效。
因为那些罐子里装的不是数据。
是记忆。
是时间。
是她笑着对他说“酸也能发电”的早晨,
是她裹着他的外套写题的夜晚,
是流星雨下她许了十七次愿的侧脸……
而这些,都有可能成为“已有投资”,成为“沉没成本”,成为退出系统时最痛的那个部分。
3月30日,周四,临界冲突
天文社要在周五举行省赛前最后一次模拟答辩。姜之墨需要调试PPT到很晚。
晚自习下课时,她在教学楼门口追上正要离开的方见微。
“等等!”
方见微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
姜之墨绕到他面前。她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很亮——是那种找到热爱事物时的光。
“方见微,我们需要谈谈。”她说。
“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他看了看表,“宿舍还有半小时关门。”
“那就边走边说。”她坚持。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三月底的夜晚,风里已经有樱花的甜香。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你最近在躲我。”她开门见山。
“没有。只是忙。”
“忙到一条短信都不回?忙到看到我就转头走开?”她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气,“方见微,我不是傻子。你在生气,因为我和周屿在一起的时间多了。”
方见微沉默。这等于默认。
“你知道天文奥赛对我多重要吗?”她继续说,“这是我除了物理之外最热爱的东西。而周屿——他懂天文,真的懂。他爸爸是天文学家,他从小就接触这些。和他讨论,我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知道。”方见微声音平静,“数据支持你的选择。”
“什么数据?”她皱眉。
“时间分配数据。”他说,“过去三周,你和他的互动时长从每周23分钟增长到105分钟,增长率357%。和我的互动时长从87分钟下降到30分钟,下降率65%。从效率角度,你做出了最优选择。”
他把这些数字说出来时,声音平稳得像在读实验报告。
但姜之墨的脸色变了。
“你在……记录这些?”她难以置信,“你在计算我和别人相处的时间?”
“观察和记录是科学方法的基础。”他避重就轻。
“但我不是实验对象!”她的声音提高了,“我不是你的数据点,方见微!我是人!”
她停下来,面对着他。路灯的光从侧面打来,在她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
“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她的声音在发抖,“不是你吃醋——虽然吃醋也很幼稚,但至少那是真实的。是你用这些‘数据’、‘系统’、‘效率’来包装你的情绪,好像这样就能让它变得合理、变得高级。”
她深吸一口气:
“方见微,你能不能就诚实一次?诚实地说:‘我看到你和周屿在一起,我不高兴。’诚实地说:‘我希望你多花时间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弄这些……这些冰冷的数字!”
方见微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路灯下闪烁。
他感到胸口那阵疼痛又回来了。更强烈。
他想说:是的,我不高兴。
我想说:是的,我嫉妒。
我想说:看到你对他笑的样子,我会想起你以前只对我那样笑。
但他说出口的是:
“情感是非理性的。而我的系统,需要理性才能运行。”
又是这句话。像一道墙,把他和她隔开。
姜之墨盯着他,盯了很久。然后她笑了——一个苦涩的、几乎算不上的笑容。
“好。”她点头,“那你就和你的系统好好过吧。”
她转身离开。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方见微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樱花道的尽头。
夜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他肩上,落在地上,落在两个越来越远的影子上。
他抬手看了看表:21:47。
距离宿舍关门还有13分钟。
但他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花瓣,看着空荡的街道,看着那个已经看不见她的方向。
然后他轻声说,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系统报错:情感协议与逻辑协议冲突。
建议:重启系统。
但重启会丢失当前进程。
所有未保存的数据……
包括那句‘我不高兴’,
都会消失。”
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个最简单的、最真实的句子。
卡在喉咙里,
像一根刺,
让他每一次呼吸,
都疼。